清冷的月牙儿 父亲阵亡之后,母亲得到的抚恤金实际上是一个护军减半的钱粮,而且此时国运不济,已不能按时发放,拿到手的也是成色不足的银子,含银量大打折扣。母亲的负担很重,除了刚一岁的小儿子之外她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大女儿和另一个年满八岁的儿子,还有一位大姑子跟她们同住。母亲只能靠替别人洗衣服、补衣服、做活计来维持生计。在老舍的记忆里,母亲的双手永远是红肿的,表皮极粗糙,用她的手背给小孩子挠痒痒倒很合适,可惜并不敢再劳累她。母亲常被那些店铺伙计送来的脏衣服熏得吃不下饭去,但她从不歇息,直到深夜还抱着一盏小油灯缝缝补补。母亲娘家姓马,是住在北京郊区北土城 “蓟门燕树”附近的农家。她本人是个不识字的满族妇女,生性好强,一生勤劳。她内心的刚强、正直和外表的和气、热情一直影响了她的后代,融入了他们的血脉,铸造了他们的性格。她是老舍的不识字的人生导师。她最犯愁的事是每当领了钱饷回来,不知该如何分配这些为数可怜的银子,是还上月的债呢,还是安排下个月的嚼谷呢。她坐在坑上,把铜钱分成两摞,一摞是该还债的,一摞是打算用在下个月的开支的,倒过来翻过去,怎么也不够用。索性都还了债,无债一身轻,但下个月怎么办呢,只能喝西北风了,难啊。街门外的墙垛子上有两排用瓦片刻画的记号,每五道为一组,颇像鸡爪子,到月底按鸡爪子的多少还钱,其中一组是买烧饼赊的账,另一组是买水赊的账。那时院里并没有自来水,大家都吃井水,靠送水的车子挨家挨户地送。每送一挑水,就在墙上划一道记号,先赊后还,月底结账。母亲只让送水的和卖烧饼的和“鸡爪子”发生关系,别的任何消费都不再允许发生。 老舍先天不足,母亲奶水不足。他是靠吃“糕干”长大的,他常常开玩笑说,以至后来他长大了始终是 “一脑袋的糨子”。 老舍到三岁都不会说话,大人们很为这个瘦弱的孩子担心。他甚至到三岁也不会走路,永远坐在坑上,一声不响,很乖,给他一小团破棉花,或者一小块生面,就可以玩半天。长到四五岁他也没有一件像样子的玩具。偶然在小南屋找到几个磕泥饽饽的泥膜子和一付涂了红颜色的羊拐,这是他唯一拥有过的小玩艺儿。剩下就是院墙外大槐树上吐丝而下的绿槐虫——“吊死鬼”,那是他不用花钱买的活玩具。 母亲有时候带着小儿子去城外给父亲上坟,那是要走很长的路的。路上母亲会买一些热栗子给他吃。即至到了坟地,母亲放下儿子,自己抱着坟头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周围只有几只乌鸦,偶尔发出几声难听的鸣叫,怪吓人。一阵小风吹来,将未烧尽的纸钱卷向天空。天色渐暗,母亲有些害怕,背起小儿子向回走。月牙儿爬上天空,灰暗的旷野一片清冷。小儿子在母亲背上仰望天空,月牙儿一直跟着走,闪着冷光,惨白惨白。母子二人一语不发,心中却因孤独而悲伤,四周也越发寂静。那月牙儿便永远地停在了心中,成了清贫童年的长久的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