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魂”裴艳玲
发表时间:2012-02-15   来源:光明日报

  哭与笑

  “夜色净,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凄冷。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流,暗呀暗吞声。”

  ——河北梆子《钟馗》

  2006年8月。台北“国剧院”。

  “钟馗”站在三米多高的“山”上。

  所有的目光潮水般涌向舞台——这一幕再熟悉不过了,现在却不敢相信眼睛——花甲之年的裴艳玲如何能够身负几十斤重的行头,从三米多高的“山”上,翻身而下。

  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打在“钟馗”狰狞的脸上,台上一片明晃晃。所有的叫好声都压在喉咙里,等待着在那一刻喷涌而出。

  凌空而下,干净利落。就在这一瞬间,“国剧院”海沸山摇。

  “钟馗”狰狞的面孔下,一丝柔情未现,几个高难度动作之后,紧着唱起了《枝头鸟》——“观不尽春色美景”,一派喜气盈盈。

  本是天高云淡的唱段,听着却热耳酸心。许多人的眼泪提前来了——此前两个月,有多少人心里痒痒的,想看这一绝活,却一句也不敢提——裴艳玲挠完了痒,却又挠破了心——这已经不再单纯是为艺术而落泪,而是为一个艺术家的艺术精神落泪。

  当那段摄人心魄的唱段来临,满场子的眼泪夹杂着呼啸而来的叫好声,分不出是喜是悲,也说不清是为裴艳玲还是为钟馗,只将一肚子的情绪消融在凄凉悲绝的唱腔里——

  “夜色净,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凄冷。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流,暗呀暗吞声。”

  一曲唱罢,“钟馗”哽咽不能前,来回徘徊,敲响了门,低低唤着“妹子开门来,开门来”……

  1981年10月。北京老长安戏院。

  裴艳玲坐在戏院二楼,等待着演员顺理成章的唱词。

  “妹子开门来,开门来”,门开一刹那,“钟馗”欲上前,却又用袖子遮了一下脸——五味杂陈、欲说还休的窘态,淋漓而确切地曝现在舞台上。

  这一遮,像是铺陈心底许久的秘密,被直截了当、不加掩饰地端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裴艳玲被钟馗的美刺中,往后40多分钟的戏,再没听进去,一个人趴在黑暗里泪流不止。

  就在这扑扑簌簌的眼泪中,梆子本《钟馗》有了最初的模样。

  裴艳玲首先要做的,是恢复“钟馗”全貌。多少年了,没有任何一个剧种编排过全本的《钟馗》,大多时候,只演出最喜庆的《钟馗嫁妹》一折戏。在与几个同行切磋琢磨时,她总觉得遗憾——这一折只表现他变成冥界鬼王后,月夜返家嫁妹的情节,至于为何变成鬼,有何遭遇,他原先的形象也是这般丑陋?诸如此类都缺乏完整的交待和艺术表现。

  裴艳玲要呼唤的是一个完整的钟馗。在她的美学世界里,钟馗不应只有这样一副狰狞的面孔,应该还有另一种美——才华横溢、俊秀文雅、嫉恶如仇。

  戏的前半部,钟馗俊扮,是一个儒雅书生。《院试》一场,揭露了科考作弊的黑暗现实,斗争中书生胸怀一腔怒火,面带百倍愤恨,被黑暗势力所吞没,撞柱而亡,变成厉鬼。前半部俊朗、秀美、书卷气十足,后半部分勾花脸,穿红袍,楦臀部,面目丑陋狰狞。而变鬼后也要给孤苦无依的小妹找一个归宿,丑陋的外形和善良的内心又有了强烈的对照。这两个对比,使得钟馗的艺术形象更鲜明,奇美,奇丑,丑中见美。

  为着钟馗,整整四年,裴艳玲四处求贤问友。把听来的学来的揉进《钟馗》——各种腔各种调各种技艺,要化为一处浑然天成并非易事,这不仅要靠演员非凡的努力,更要有灵感乍现的一刻。

  裴艳玲都做到了。

  前者,她唯一在意的就是舞台,就是戏曲中无处不在的美。为着美,苦点累点算不得什么——没有时间,创作就放在演出之后,在老百姓家的炕头,在剧场的后台,一句句唱词,一段段唱腔一点点地铺陈;1982年2月,剧团开始承包,1983年下乡,演出场次多,任务重,人员非常紧张,再加上有些演员出去走穴,泡病号,最可怜的时候,偌大的剧场就只剩她一人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为了表现钟馗的文才,演员需当场悬腕挥毫,这对没有任何书法基础的裴艳玲来说,是个大难题。裴艳玲请来书法家写了几幅梅花诗草书悬于屋内,练了将近两年,硬是把梅花诗练成了“洛阳纸贵”。

  后者,仿佛是艺术女神的珍赐,在最艰难的时候,她总能握住灵感的手,将一处处唱腔抛到最合适的位置。“嫁妹”那场戏,有一段“妹妹,莫悲声”,起初怎么唱怎么不对味儿,用什么腔都觉得不能淋漓尽致。一次,恰好大众剧场有石家庄京剧团杨乃明的演出专场,其中有京剧《四郎探母》中“见娘”一折。台上,杨四郎磕过头后,唱第一句“老娘亲受儿一拜”,表达了杨四郎颠沛流离后,终于见到亲娘,百感交集的复杂心情,裴艳玲一下子受到了启发,借鉴了这句唱腔的旋律和处理,重新创作这段唱腔,将钟馗变成厉鬼后,见到亲人,回到家乡时欣喜、饮泣、诉说遭遇的愤怒,心灵深处的无助和悲凉,表达得充分、准确,而又层次分明。

  并不只是裴艳玲,写剧本的方辰,写着写着就哭了,他被字里行间那个哀婉细腻的钟馗感动了,在黑夜中哭成泪人……

  1985年10月,当“钟馗”再登上京城舞台时,所有人都迷醉了——

  第一天,座未满,剧场效果却出奇的好,叫好声不断;

  第二天,郭汉城来了,吴祖光来了,看后激动万分地说:“你们应该早点来呀”;

  第三天,很多戏剧家、名角都来了,戏票紧张了;

  剧场渐渐招架不住了。之前,一听是河北梆子,剧场勉为其难地接了5场。却没想到,一开场,就火成这样。他们找来裴艳玲:“演5场不行了,演一个月吧!”

  就这样,工人俱乐部、人民剧场、吉祥剧院、广和剧场,一个接一个轮番着演,整整一个月,28场。不仅观众痴迷,许多戏曲界的名角一个剧场一个剧场地追着看。

  在吉祥戏院演出时,曹禺来了。一来,先约见裴艳玲表达歉意:只能看前半场,后半场要到人民剧场去捧一部家乡的戏剧。半场戏看下来,曹禺仍旧纹丝不动……直到人民剧场那边快散戏了,曹禺这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往外走,临走时留言:这个戏我还要再看!裴艳玲是国宝!你们要爱惜她!

  ……

  夜尽了,欢喜已经散去。钟馗飘上“云端”,与妹妹告别。“妹妹,你莫要落泪呀。”说完却不知如何为继,哽咽着笑了三声,如烟尘般骤然而去。

  笑,竟比哭更百转千回,更震撼心灵。

  到此时,观众完全崩溃了,掌声含着眼泪一次又一次响起。

  演完《钟馗》,裴艳玲说:我觉得我像个人了!

  这是艺术上自信自立的“人”——从来,艺术上的哭与笑都是心血泡出来的。

责任编辑:桑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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