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与喜 “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日出月落唱不尽,笑瞰这世间风云。” ——京剧《响九霄》 “……无丝竹,无音调,咽喉哑,舞萧条……” 杨舒棠(《响九霄》编剧)念起了剧本,柔弱无力,像滴落的水,敲击着因气氛而生成的寂寥。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所有人,都被哀伤的言辞困住了。 裴艳玲站起,拿起毛巾偷偷揩眼泪。 透过平静的诵念,一场戏就这样穿过百年,咿咿呀呀铺陈开来。 …… 1995年,裴艳玲从一场巨大的悲痛中醒来。 这是她一生最伤心的时刻——父亲裴元离世。父亲是带着遗憾离开的。几十年了,父亲对裴艳玲从事梆子始终耿耿于怀。即便裴艳玲大红大紫了,父亲对人说的仍然是,“什么时候我闺女唱了京戏,我就高兴了”。 在最后的时刻,父亲念念不忘的还是京剧:闺女,你现在还能拧15个旋子吗?裴艳玲答:甭说15个,25个我也能拧。小的时候,裴艳玲一口气能拧上百个旋子。想来,或许是父亲担心她功力是否依旧吧。毕竟当时裴艳玲已经48岁了。 听完女儿的回答,裴元习惯性地一撇嘴,这才高兴了。 天,是父亲叫亮的。 从悲痛中醒来的裴艳玲,再不愿等待了,那个纠缠了三十几年的梦,宛若画卷顺着血管急遽展开。 两年后,裴艳玲“原业归宗”,在知天命之年正式回归京剧。至此,把37年的磨练与荣耀,重新归零,返回去谦卑地寻找一开始来的路。 兜兜转转几十年,再度起航,才知道航程的艰辛。听名家录音,听不进去,一头硬闯,反反复复,复读机不知道用坏了多少;找不着自己的音区,唱出来不对,回过头去再找。师傅郭景春也帮着想,前前后后想了一年的光景,说,你过去唱马派、麒派、高派,到这个年龄,应该学余派。余派精确考究不易学,这一来又折进不少时间。 不管怎样,时间总归是开始了。过去的裴艳玲,明天的裴艳玲,都与今天的裴艳玲无关。对她来说,需要的是时间,等待的也是时间,她犹如一座孤零零的火山,静静地等待来自地底的一次“震动”。 2007年,当田际云(艺名“响九霄”)的名字一次次地从心底泛起,裴艳玲知道“震动”来了。 这个消逝于历史烟云中的人物,在最初的“一会面”,便与裴艳玲紧紧相连。 20多年前,裴艳玲在法国一家图书馆的角落里见到了田际云的相片,他踩着跷、贴着老式云片。找来资料一看,心里布满了惊奇——“响九霄”的从艺经历竟与自己大体相似——他演女,她演男,巧合的是,都是河北人。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当年,田际云在河北梆子不景气的情况下,聘请当年诸多红极一时的京剧名角,组创京梆两下锅同台演出形式,一时盛况空前,成为梨园界一大盛事。而裴艳玲同样创新不断,率先在全国实行京剧、昆曲、河北梆子“三下锅”的演出形式,走在了戏剧改革的潮头。 仿佛就是一生的映照。在心中盘桓了二十几年,现在她忍不住了,她要把心中的“响九霄”呼唤出来,站在舞台上,传递百十年前的家国往事。 这是一次悲喜交错的艺术之旅。整整十个月,裴艳玲仿佛置身于镜中——等待这一生的脉络从镜子里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镜中人”渐渐清晰——最后一处唱腔落定,几十年来心里深藏的那句话喷薄而出: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 这潮湿而又温润的一生呀。 为着“响九霄”,她哭,每一处唱腔都饱含眼泪——“响九霄”为了艺术,他可以牺牲生命,为了国家,他可以舍弃一切。而在爱徒的坟茔前,他却又如此凄婉哀怨。 为着自己,她哭,一生的悲喜在舞台上尽情播撒——五十余载的梨园生涯如一帧帧幻灯片在脑海中反复流转,欢乐、辛酸、欣慰、失落混杂在一块儿汹涌而至。 为着戏,她哭,演戏是一门事关“灵魂出窍”的艺术,灯光一亮,锣鼓声一响,再无“响九霄”,更无裴艳玲,而处处是迸发的感情——把最美好、最高尚的感情,撕裂给人看,悲与喜,哭与笑。最后轰然逝去,无悲喜,无欢愁,无丝竹,无音调,只等得幕布拉上,空荡荡的舞台上,留落一地真实。 真,永远是最美的。 演了一辈子须眉男儿的裴艳玲,这一回,终于贴上云片,在《响九霄》中扮演袅袅婷婷的花旦。评论里说,她演旦角给人的感觉像是男旦。评论是对的——“她一生的精神,不在于给予女性的美,而在于她丰富了男性的美”。 裴艳玲说,也算我一辈子把所有的行当都通了,能在花甲之年添补这个空白,完满了。 完满了,又有何悲喜可言。(记者 吴晓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