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的伤痛 我们常常惊叹自己置身之地的日新月异,惊叹我们的改造力和建设力。可是因此也会暴土飞扬。我们几乎安静不下来,人民没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 这些年交流渐多,东方和西方,南南北北,都有了观察的机会。比如说阅读:许多场合都能看到很多读书的人。机场、车站、地铁和飞机上,手不释卷的人太多了。可是在国内就不是这样,常常是一个很大的候车室里只有一两个人在读书,读的可能还是通俗读物。我们这儿更多的人在看电视,被一些低俗的娱乐逗得咧嘴大笑,越是趣味低下越是招人喜爱。有时来到大中学校,阅读情况也并没有根本的改变。令人忧虑的是,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远离经典。 曾经遇到一个做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人,而且主要是研究清代小说的,居然没有读过《红楼梦》。他认为读原著根本不需要,有那么多研究这本书的人,电视上也讲它,“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多么可怕,一个学人荒唐到如此地步,简直让人无话可说。一个中文系大四学生坚持说英国诗人叶芝是个女的,诸如此类。 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而且病入膏肓。在一个群体素质如此之低的环境里生活,必然要被野蛮所包围,无论有多少物质财富,活得都不会有幸福感,不会有尊严。 这样可怕的环境并非是十年八年间突然形成的,它由来已久,是渐变而成的。本来我们是一个知书达礼的民族,所谓的诗书之国,拥有诗经和诸子散文,有李杜诗篇万古传。而今到了什么地步,大家有目共睹。能把这样一个东方文明古国改造成今天的状态,也非有毁坏的天才不懈地接续施工才行。野蛮的行为和习惯一旦成了普遍现象、变为一种约定俗成,那么灾难也就不远了。这样的个体和群体无论到了哪里都会被人厌恶。其他地方的人不会欢迎这样的人。这是真的,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我们可以说这是发达地区对东方贫民的一种蔑视和歧视,会激起一个民族的倔强和血性——我们会仇视他们,在心里形成某种强大的反抗力;然而最悲惨的是,当这种贫民腰缠万贯的时候,只会变得更加令人厌恶。钱不会让粗鄙变得高贵。 我们身边的优秀者非常之多,那么好的大学生,青春可爱的面孔,也有那么好的知识分子,淳朴的劳动者……可是当作为一个群体出现的时候,有时就会改变。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一群除了关心钱和权势不再关心其他的人。这群人没有信仰,不相信绝对真理,比较不愿意读书,很喜欢看电视和上网——陌生的人会这样概括我们的特征。这是我们的伤痛。 随便到某个国家,我们也会发现全家中心摆放一个大电视机的,往往就是中国人。这是他全家生活的中心,电视领导着全部。而当地人对电视远没有这样的尊重和依赖,难得给它那么显著的位置。他们对这种现代传播工具抱着一种稍稍疏离的态度,因为它太吵,它用特别的娱乐方式将人引入浮躁不安,不如书籍更让人安静,带来思索和想象的幸福。 有一次到一个汉学家去,吃过晚饭后两口子就在屋里忙活,像是找什么东西——最后才明白他们在找电视机。原来他们不记得它放在哪里了。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小的黑白电视。为什么要找?因为当天晚上要播放女主人在电视台做的一个朗诵节目,他们想看一下。节目开始了,太太穿一身黑色的套裙,边走边朗诵一本诗集。两口子看看客人,相视而笑。 十四年前到美国去,前不久又去,到了同一座小城。有一个惊讶的发现,就是这儿一点都没变,房子还是那样,街道还是那样。这里的景致没有变,人的面孔也没有变,空气还是那么好,天空还是那么蓝。这个小城叫康科德,里面住过两个有意思的作家,一个叫爱默生,一个叫梭罗。 这么漂亮的一座小城,就像童话里的场景差不多。今天我们一些城市、一些区域实在也算漂亮,湖水幽美开阔,有好多凉亭,草地树木茂盛,像梦想之地。但是冷静下来想一想,有些国家和地区这样的地方太多了,简直遍地都是,或者比这里的景致还要好。就是说,那里的草更绿,树更茂,水更清。我们可以在城市的某一处用力经营一片风景,可是全城的问题无法解决——天空很低,再加上烟雾,到处污染成这样,局部的美景也就大打折扣了。 我们常常惊叹自己置身之地的日新月异,惊叹我们的改造力和建设力。可是因此也会暴土飞扬。我们几乎安静不下来,人民没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我们谈的最多的就是“社会转型”,好像这有多么了不起,只是没有问一句,我们这一二百年里什么时候不在转型?不停地折腾,除了战乱就是其他运动和变革,人民无法安居乐业。从局部看,一条街区拆了建建了拆,好像从来不曾周密计划过。一条街道上,刚刚长成的树木就被拉电线的工人砍掉了,因为电业部门和绿化部门各负专责。 可是康科德,在外地人眼里,它十四年里没有一点变化。它仍然那么干净、浓绿,似乎很自豪地拥有着、持续着自己的历史。 永远的经典 一个经济强大的国度,如果是由精神萎缩的个体组成,最后还将很快衰落。看一个民族的力量和前途,最终要看这个民族的个体素质,看精神面貌。 像一座美好的城市一样,真正的经典也是长久不变的。一个地方的人钱多了,可是人的素质并没有比过去变得更好,而有可能变得更差。走到大街上即可以看到人的精神状态,因为这是不可藏匿的。文明的族群让人有一种安全感,有一种生活的温暖和幸福。人们之间即便不认识,相互见了都会微笑点头。几乎每一个人见了路人都像见了朋友和亲戚一样,这是普遍的爱和温情。可是如果换了另一个野蛮的地方,这样做就会被疑为精神病患者。野蛮之地人与人的关系,首先是厌恶,是提防和敌视。在这样的群体里生活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即便钱再多,被这样的群体包裹,也只能有一种恶劣的心情。 一个经济强大的国度,如果是由精神萎缩的个体组成,最后还将很快衰落。看一个民族的力量和前途,最终要看这个民族的个体素质,看精神面貌。几十万人口的城市竟然找不到一个能读诗的人,找不到一个热爱经典的人;虽然读了中文系,可是从未热爱过自己的专业,说白了只是权谊之计。这样的族群是多么可悲多么危险。在这里文学哪里仅仅是一门专业,它显现了人类对于真理的追求力、对于美的追求力。 所以我们不能、也没有权力让自己与经典隔绝。要把有限的时间用在阅读最好的作品上,当然这里不完全是文学。即便是一个比较倔强的人,也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被风气熏染和改造。有人认为流行的精神用不着过分警惕,它不是毒药。然而对一个真正的创造者和思想者来说,当代流行的观念与思潮还是难以回避。他们面临的东西就像风一样,一夜之间吹遍大地,具有着强大的摧毁力。我曾在一篇文章上加了一个标题:“风会试着摧毁你”。因为人要经受不自觉的吹拂,在八面来风之中,人要抵御非常困难。 让我们恢复到过去的那种感动里面去,这是一种巨大的享受。经典一旦再次将你吸引,这种幸福也就来临了。人到中年,读了那么多国外的、当代的、过去的所谓名著,充满了阅读体验,什么样的感动和失望都经历了,可是再读二十多岁时的一些名篇名著,竟然无法放得下,忘记了一切。那种感受没法交流,只能靠个人去体悟——比如说又一次进入了作家所描述的童年,那片草原,进入了他的乡村,他的天籁,他的故事。作为一个异族人,我们完全能够感受,感受那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相隔遥远的生命。那真是没法说出来的复杂感情。因为文字不能把一切规定好,要靠阅读中对文字的还原,它会在我们的经验世界里变得美不胜收,深不见底。 这种阅读唤起了我们强大的冲动:保护美好生命和美好自然的那种强烈愿望。原来精神是这样作用于生活的,艺术是这样作用于生命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面对着破烂的山河,被烟雾遮罩的星空,实在是心灵变质的缘故。人的心地变坏,土地才变坏。而今再也没有躺在絮絮叨叨的外祖母身边的童年,没有河边白沙上的仰卧,没有故事和篝火,没有了一切的童话。这样美好的生存环境是怎样丧失的?追问中有一种愤怒,有一种恨,有一种为保护这样的环境去奋斗的单纯心冲动心。作为一个中年人,这不是很可贵吗? 我们再次发现,那些经典的美是经过千百年确立、筛选和检验的,它们恒久不变。大学课堂上,有人一直要求推荐中国的经典,于是就一次次说到了“屈李杜苏”和诸子百家,说到了鲁迅等。他们很失望,说原以为会推荐多么生僻的、让人眼前一亮的闻所未闻的作家作品。这怎么可能。经过漫长的时间筛选出来的那种经典作家,我们无法遗忘。这就像阅读外国经典,不可能略过英雄史诗,还要提到普希金、托尔斯泰、雨果和歌德他们一样。它们是在更大的时空坐标里确立的。我们无法与之隔离。我们如果整天埋在一些娱乐的文字垃圾里,生活就将变成垃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