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在采访中 柴静采访受害者张妙的父亲张平选,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嚎啕大哭,是张妙的母亲。“为什么不进去劝劝?”柴静问。“不劝,劝也没用。”柴静起身:“我去看看,我去跟她说说……”她示意摄像师留在原地,不要拍摄。 “‘进去’只是私人举动。没必要在镜头前强调和夸张。”柴静说,“年轻时,总意识到镜头在盯着自己,必须夸张行为取悦谁。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知道有些人承受的东西是他人无力改变也无法体会的。唯一能做的是在得到允许后,陪伴于此,试图感受你的感受。‘陪伴’也在传达一种无能为力。” 央视《看见》栏目制片人李伦说:“央视10年,柴静的变化不是颠覆式的,是成长式的,以前她锋芒、灵动,强调现场的激烈感,在《看见》,她变得更宽厚了。”几年前,央视新闻评论部副主任陈虻说:“柴静离一个伟大记者的标准,还差一点‘宽容’。”“宽容是什么?”柴静问。“宽容的基础是理解。” 人与人之间的生命往来 1976年出生在山西的柴静,从小沉默寡言,识字早,却没什么书看,手边读物是父亲的中医书。 大学时柴静在长沙铁道学院学会计,她不喜欢,笔记本上一边是经济笔记,一边抄着亦舒的言情小说。1996年毕业后,父母安排她回山西老家省铁十七局做会计。她不肯,执意留在湖南,主持一档名叫《夜色温柔》的本地夜间广播节目。每月300元钱,一半用来租房,骑车上下班,自己做饭。当年做主持,她不为赚钱也没想成名,只是喜欢这个行业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生命往来”。 1999年,湖南广电的前同事拜托柴静为新电视节目《新青年》招募“一个性格激进的主持人”。久寻未果,柴静第一次走上电视。3年后,柴静当上了湖南文艺广播台综艺部副主任。 新闻的天灵盖 《看见》栏目的编导范铭是柴静10年的闺蜜。前些天,柴静跟她聊自己的采访状态:“我能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被打开了,像灵魂出窍的感觉。” 有次她在央视新闻频道《24小时》栏目做直播,主题是一个极为敏感的社会事件。作为连线记者,节目结尾,柴静要即兴评论两分钟,且一个字不能错。柴静回忆:“那一刻很奇妙,我心里一边想一边说,感觉头被打开了,所有神经都裸露在外,很美妙。” 进央视后,柴静对主流新闻话语非常陌生,评论不会写,瞪着眼坐在桌旁。白岩松递给她一张纸,是他写的串场词。这张纸,柴静一直留着。她用功,每一个选题把所有国内外采访都打印下来。每一个嘉宾,她提前打很久电话准备。 《新闻调查》6年,柴静从一个夜间谈话栏目主持人转变为新闻记者。这是一个比较极端的调整。在湖南卫视,她的风格被定义为柔软、华丽。在央视做新闻后,她喜欢带有攻击色彩的采访。有人评论《新闻调查》中的柴静:“这个记者语带嘲讽,步步为营。” 陈虻教育柴静:“当你知道现实的复杂性时,你不会轻易的褒贬。”“你20多岁,还早着呢。30多岁,你才知道,什么叫平实。”“文如其人,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你认识问题的方法太单一,没逻辑。”20多岁的小姑娘觉得从头到尾都被挑剔:每天高兴说没思考;不高兴说不成熟。她和陈虻吵,急了摔电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陈虻也急了。“因为这是我的生活。” “可是你要成为一名伟大的记者。”“我不要伟大!” 2008年汶川地震,柴静被派往前线,偶然碰到一家人,决定跟他们回家。没有线路,放弃直播,主编在电话里问:“你想要做什么?”她第一次答:“不知道。” 山中几日,有什么拍什么,没有就不拍。拿回来的素材没有连续的情节,只是每天的日常琐事。《杨柳坪七日》播出后,观众写信:看一遍哭一遍,平实的叙述和人文的关怀打动人心。央视的一个老人看过《杨柳坪七日》后说:“以前柴静是一个漂亮姑娘。她自己也忘不了这点。但这个节目,她忘了。她跨入成年了。” 柴静说:“从这期节目,我开始转变。以前会害怕发生什么,但现在却很踏实这种‘不知道’的状态,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是一种对生活的敬畏。那年,我32岁,经历过亲人去世,了解死亡,知道人都是怎么活过来的。经验告诉我:生活就像水,自己会长出来。你能做的是没有任何预设地放下,看着水流迎岸拍上。我更喜欢这种春雨绵绵的感觉,像人生一样,说服和解释,很累。” 她在博客里写:“写字不是义务,写本身就是写的报酬。” 风霜之美 11月某周,柴静周一半夜下飞机,周二清晨5点起床,乘坐早9点的飞机去四川自贡采访,周三中午回北京。周四去上海拍新一期节目。周六,张立宪《读库》的年终读者会,柴静早早答应参加。周日下午,金融街雕刻时光,她约许久未见的科学松鼠会姬十三喝下午茶。 她是真心喜欢这行。一年365天有200天在出差。去乡下,她闻到雨点子溅在土里的味道。冬天采访车陷在泥里,人冻得哆哆嗦嗦的,一抬头,她高兴:“满天星斗,亮得吓人啊。” 柴静说:“现在是我最轻松舒服的状态。年轻时,觉得节目是作业,要做得漂亮。现在,《看见》是作品,工作对我也不重要,我不是以央视记者的身份与人交往,是以一个人的状态去跟人交往。有时想,自己真幸运。我怎么能这么幸福呢?然后又带着点傻乎乎的天真,觉得其他部分少给我点吧,这样我可以抱有这种幸福。不能奢求一个人可以匹配太多幸福。” 有天夜深,范铭和柴静在MSN上讨论完工作后感慨:“谁知道我们在深夜里都干些什么啊!”柴静回:“眼睛热了一下,为渺茫而认真的理想吧!” 她的朋友们用简单三个字概括柴静:行动者。每年,她帮张立宪做《读库》读者年终活动;崔永元《我的抗战》现场,她主持;休息时,和周云蓬对谈诗歌和音乐……张立宪说:“男人们坐在一起,出现一个女孩,女孩肯定希望被哄着夸她,但柴静基本没有这方面的需求。”老男人吹牛,喝多了,吐得一片狼藉,她在一旁拿着扫把墩布默默收场。 一次饭局,张立宪念诗:转过一条肮脏的小路或突然出现的山顶,你的童年就显示在眼前。柴姑娘马上对出下句。张立宪说:“很多人到了这个年龄,心智属于半死亡状态,完全吃老本。柴静一直在升级刷新。这也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基础。” 有时,男人们谈起“烟视媚行”(古语,指害羞不自然的样子)逗柴静,你怎么就跟这个词绝缘呢?“其实她是‘风霜之美’。”张立宪说,“她冲在一线,耳闻目睹的人间故事。体力情感精神的多重付出,都在外在有所表现。‘风霜’这个词很多女孩不喜欢,但这是另一种美,带着对生活的思考。” 柴静写书,是因为陈虻。他弥留之际曾说:“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没有了记忆,或者没有人来印证你的记忆,那等于死亡。”陈虻走后,柴静回望,觉得自己做过很多重要的事情,报道过奥运、非典、地震,但从来没有报道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是一本讲述“柴静是如何由错误构成”的书,第一章写柴静泡在错误中,以至于无法呼吸。 《读库》主编张立宪去年5月拿到了柴静的新书,认真帮着看了一遍:“你说白岩松,他的书卖好卖坏无所谓,版税只是帮衬和点缀。但对柴静来说,版税很重要。她不阔,朋友们都希望这本书让她赚够版税,这样,就不用租房住了。” “她对金钱没有概念。”范铭说,“我理解她是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她每天事情那么多,要读书、看电影、旅游。但生命时间又那么短,她要合理分配。我理解,她只做自己内心深处认可的事,这是基于一种价值观的判断。” 我问柴静:这些年,你一直住在租的房子,也不买车,是甘于清贫吗?她不知道怎么答,想很久,把手里的餐巾纸撕成一片片:“我很怕这沦为一个符号化的东西。其实我并不高尚,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财富并不能给我带来安全感。有时想想,这里面是空的,是不可依靠的,我从里面体会不到任何幸福。大部分时候,我更看重生命本身,它才是真的,它饱满像果实。” 《看见》栏目组年轻的编导葛西厢第一次和柴静出差,问范铭:“要不要给柴老师单独订房间?她一般是什么规格?”范铭说:“不用,她跟你们一样。”和范铭逛街,柴静经常指着一件衣服问“要不,我去试试?”“这件衣服你有过300件了!”她的衣柜里,棉麻、灰黑、藏蓝、浅灰白的衣服层层叠叠。 记不清哪年哪月哪天,柴静给范铭发去一条短信:幸好,我们没老,没腐朽,没对生命就范。(张卓 摘自《中国周刊》2011年第4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