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前右一)在安徽省绩溪县长安镇浩寨村走访群众(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李夏(右)在安徽省绩溪县长安镇高杨村走访贫困户(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新华社合肥10月21日电(记者王正忠、陈诺、水金辰)十月的荆州小镇,阵阵秋风吹黄了漫山遍野的核桃树,家家户户的竹簸箕里堆满了“金果子”。
收下来的第一茬核桃,村民胡秀琴用篮子装着送到了130公里外的黄山市,“你说想看‘开杆’,想陪我们打核桃,可你……”在一方新墓前,她泣不成声。这里长眠着她的朋友——荆州乡党委委员、纪委书记李夏。今年8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过后,他倒在抗灾抢险的路上,年仅33岁。
一次次放弃回城的机会,一次次向着最偏远的深山“逆行”,8年来,李夏在乡野基层磨炼自己,在百姓中间奉献青春。从“穿凉鞋怕沙子硌脚”的城里后生成长为“光着脚走田头”的乡镇干部,他用韶华书写了新时代青年干部奋斗在基层的使命担当。
“极耐得苦,故能艰难驰驱”
如果不是一次次选择留下,或许李夏不会走得那么匆忙。
今年8月10日下午,距离台风“利奇马”登陆中心仅300公里的安徽省绩溪县荆州乡大雨如注。这本是个周六,李夏已经答应妻子回家。
然而,险情终究让李夏放心不下。山洪涌进敬老院,李夏和同事蹚着水,扶五保老人撤离到高处;路遇塌方道路受阻,他们徒手搬运碎石,为救援车辆开路;看到一对母子往塌方地段走,他们又转头护送他们。短短一小时,17位村民在他和同事帮助下转危为安。
就在他们向着下一处险情奔走的路上,接连三股泥石流突然从道路一侧的山上冲下来,泥沙夹杂着树木冲倒了围墙、凉亭,卷走了队伍后头的李夏。
“李夏!李夏!李夏!”
一片狼藉之上,搜寻的呼声从白天响到黑夜。11日清晨,人们在小河下游找到了李夏,他被泥水一路冲下,躺在一棵小核桃树下。
没人愿相信,这个在群众危难关头一次次挺身而出的小伙子就这么走了。
2013年,在洪灾中翻山越岭十多个来回送救灾物资;2014年寒冬腊月冒着滚滚浓烟参与森林大火扑救;2016年山体滑坡,驻守在塌方点三天三夜劝导群众远离危险区域……每次他都冲锋在前,也都平安归来。
这次,妻子宛云萍却再没能接到李夏报平安的电话。“我和宛儿(女儿小名)的生日他没有一次在身边,这次他说一定回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宛云萍喃喃自语,泪水涟涟。
2011年,老家在黄山市区的李夏回到家乡,考入绩溪县长安镇政府。母亲原以为儿子离家近了可以尽尽孝了,却没想到“他一头扎进了山里”。
陪着李夏,宛云萍也尝过山里的苦。冬天这里滴水成冰,水管上冻他们只好敲开碎冰,从井里打水用。破旧的木质窗户挡不住呼呼的北风,只好用一块雨布将窗户的四角钉上。
常年在乡下,女儿从出生到如今6岁,李夏陪伴她的日子,掰着手指头能数出来。每到周五,女儿习惯把爸爸的拖鞋放在门口,却常常等不到爸爸回家,气得她嘟起小嘴学着奶奶直呼其名,“臭李夏”。
他不是没有机会走出大山。多年来,绩溪县政府办等多个县直部门都想选调李夏回县城上班,被他一一谢绝。2018年,组织上准备派李夏去最偏远的荆州乡担任纪委书记,他却一口应下。
赴任前一晚,李夏的同事兼老友——长安镇党委副书记汪来根终于忍不住问:
“你知道荆州在哪吗?”
“知道,比长安镇离家更远。”
“那你咋就愿意越跑越远呢?”
“事儿总是要有人做。”
地图上这个位于皖浙交界的小乡镇被崇山峻岭环抱,车程两个小时的山路被称为“天路”,当地人说有351道弯。
向下、扎根,为何如此义无反顾?在李夏《工作日记》的扉页上,有他的座右铭:“极耐得苦,故能艰难驰驱。”
建功立业之抱负怀于心中,仿佛一切有了答案。
李夏(左)在贫困户家中走访(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2019年7月,李夏(左)在安徽省绩溪县荆州乡方家湾村走访群众时,帮助村民整治卫生环境。新华社发
这是10月9日拍摄的李夏家中照片墙上的照片。新华社发(黄博涵 摄)
“和老百姓总有聊不完的话”
“小时候穿凉鞋都怕沙子硌脚,现在却能光着脚板走田头。”母亲一语道破李夏的成长。他以前没少闹过稻麦不分的笑话,第一次下村,李夏兴奋地打电话告诉妻子:“花生竟是长在土里的!”
李夏开始“恶补”农村这门课。他去岳父家,爷儿俩就着几碟小菜能从太阳落山聊到深夜,他一个劲儿讨教着种菜学问,再不过瘾就拉着岳父,打着手电去菜地“现场教学”。
绩溪十里不同音,面对群众,一口普通话的李夏最初只能以写代说,他像学英语一样逐字逐词学方言,把陌生的词一一记录反复练习。一年时间,他已经能听懂村民的讲话,偶尔还能说一两句正宗的俏皮话。
在李夏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工作照中,他总是憨笑着同村民站在一起,平日里腼腆内向的他曾告诉母亲:“和他们在一起不拘束,总有聊不完的话。”
在不少村民记忆里,李夏这个城市小伙最爱在晚饭后来家里串门“拉呱”。
贫苦户许冬仙记得,无数个黄昏,李夏打着招呼进门,拖出个板凳坐下。许冬仙的孙女胡心怡与李夏的女儿差不多年纪,李夏见到她总是格外喜欢,常打开手机让两个小伙伴在视频里见上一面。
在李夏的帮助下,患病的许冬仙养了七八十只鸡鸭,日子渐渐好转。“李叔叔什么时候再来陪我玩”,又一个黄昏,听到胡心怡突然问起这句话,许冬仙鼻子一酸,“我的亲人……走了。”
把李夏当亲人的不止许冬仙。一次,他开车回家,高速路上接到电话,一位村民向他咨询医保问题。明明不是自己分管的领域,李夏还是把车开到了服务区,在分管同事和村民之间咨询、解释,两个小时来来回回十几个电话,手机都打没电了。
“我不记得别人电话,只记得你的。”电话那头村民说,这句话让李夏心中一热,“被需要的感觉真好”,回家路上,他心情格外舒畅。
老百姓成了李夏难以割舍的情愫,群众需要的地方,就是他前进的方向。
李夏的遗体告别仪式上,75名来自长安镇的干部群众人手一支菊花,这是他们与李夏最独特的联系。
当地高杨村种植贡菊已久,产量却一直上不去,李夏决定帮忙。“这玩意儿我们种不来”,村民王建兴看到李夏连连摆手,他曾在2006年种过3亩菊花,因为管理技术落后,不仅一年没收成,还搭了几千块农药化肥钱,“出再高的价我也不敢种了。”
李夏偏偏不信邪,他从老家请来专家和种植大户,把村民聚在一起搞培训,自己也阅读起种植书籍,“杀菌农药混用超过五种就失效”“菊花铺在烘箱中要四周厚中间薄”“从起灶到出花20到22小时”……他也成了半个贡菊专家。
村民们见这般热火朝天,纷纷把闲田辟出来改种菊花,当地种植面积从400亩增长到1400亩,2018年亩均收益达8000元。“说什么都不再种菊花”的王建兴最为积极,今年他家的菊花田增加到近10亩,“种什么都没有菊花赚得多,得感谢李夏。”他逢人就说。
“基层的事儿,还就得小题大做”
社保、文书、安全、应急、纪检……李夏在乡镇岗位上几乎打了“通关”,常常“自讨苦吃”。
2015年,李夏参与长安镇危房改造验收,别的干部端着一把皮尺在室内测量,他每到一户便搬来一把梯子爬上房顶,有人笑他比验收自家新房看得都细,他却认真地说:“咱们量的可都是老百姓实打实的利益。”
2017年,李夏任高杨村的党建指导员。一份兼职,他操上了心。
村两委缺人,他下村一户户“寻贤”。一趟下来,笔记记了大半本,他心中也有了名单。躺到家中床上他还在自言自语,甚至问起妻子,“如果你是村民,希望有什么样的村干部?”随后就是“三顾茅庐”,请来能人扩充了村两委成员。
乡镇纪检是很多人眼里犯不着得罪人的“小事”,他却“小题大做”。
2018年,有人举报当地镇头村党总支书记在四年前的换届选举中存在拉票竞选的问题,这个年长李夏十几岁的书记是老熟人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查?”“拉票多大点事儿,还较真个啥?”私下里有人劝李夏。
“纪检工作,就没有小事儿”,李夏的语气由不得商量。第一次他便吃了闭门羹,“我没错,找我没用”,隔着门,村书记赌着气。李夏转头到村中各户做实了证据,又自学起农村选举的法律政策知识,再到书记家已胸有成竹,一次次上门最终敲开了书记的“心门”,“我心服口服了”,书记最终接受了组织的处理。
“看不出来,这个年轻人关键时候还真硬得像颗山核桃。”事后,村民们交头接耳。
李夏“硬”得理直气壮。在同事眼中,他出了名的“抠门”:一年四季一条牛仔裤洗到发白;吃饭永远在食堂从不去饭店;办公桌破旧不堪,他自己找来钉子修修补补继续用;去县城出差,李夏也常常舍近求远,住进车站附近40元一晚的小旅馆。
履新荆州乡,李夏半年时间内就办结了6起审查调查案件。其中一件让不少人看到这个“山核桃”的另一面。
当地巡查发现方家湾村原党支部书记程本祥任职期间违纪所得一万元,需退缴。这次雷厉风行出了名的“李书记”却出人意料地“慢了”,原来他在走访时发现程本祥在村民中的口碑不错,做了不少实事,且家庭确实困难。
直到第四次上门时,李夏才谈追缴的事儿。“老程,有错误该改就改,有困难我们一起克服。”李夏说。“今年12月就还完钱咯,还想当面感谢他,没想到……”回忆起这段往事,程本祥红了眼睛。
这是10月11日拍摄的李夏书桌上的药物。新华社发(黄博涵 摄)
这是通往安徽省绩溪县荆州乡的盘山公路(10月11日无人机拍摄)。新华社发(黄博涵 摄)
他像一株山核桃,越是崎岖处生长越卖力
8年来,李夏养成个习惯:每天晚上雷打不动要给妻子打一个小时视频电话,两人聊完了,就让妻子把手机架在钢琴上,听女儿弹琴。最被家庭需要的时候,李夏却成了活在手机里的丈夫、爸爸。
“初心不因来路迢遥而改变,使命不因风雨坎坷而淡忘。”这是李夏的微信签名,也仿佛是他短暂而不平凡的一生的答案。
在懵懂的童年,李夏听着爷爷奶奶走南闯北干革命的红色故事成长,18岁那年,他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下防灾科技学院城市救援决策技术专业,他说“要和爷爷奶奶一样,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2014年12月,李夏在长安镇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当年的思想汇报,他这样写道:“入党作为我人生的一种志向和追求,作为自己实现人生价值取向与理想信念的目标,是一项无比神圣而光荣的事。”
走进李夏的办公室,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他离去那天上午的安排,第一条便是“学习力戒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相关论述”,这是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要务。“咱们青年不学习,哪来过硬的政治素养?”他曾对年轻同事说。
以初心为灯,以使命为舵,英雄寂寂,来路即是归途。
“爸爸去哪了?”宛儿常问大人,“爸爸送我的电话手表,能联系到他吗?”宛云萍将李夏的照片洗了出来,挂在客厅电视墙最显眼的位置,她说要让女儿记住爸爸的样子。
“我不相信我和儿子就这么一点缘分。”李夏母亲强忍着泪水说,“他只是换了种方式陪在我们身边。”
是啊,李夏并未走远。
“我宁愿不熟悉你的脸庞,只希望我的每一次回乡,你还走在我家乡的路上”,这首绩溪老乡写给李夏的诗正在当地传唱。
此时,高杨村的菊花正竞相绽放。又是一年丰收,村民们思念李夏:“这是他的良心浇灌出的花。”担任该村第一书记的年轻干部包文琪说,“接力棒如今交到了我们手上。”
在荆州,泥石流给山体撕下一道数十米长的巨大伤疤,废墟之上,一条临时开辟的小道上已然车水马龙。未来这里将重建一座凉亭,有人提议,就叫它“李夏亭”。
默默见证这一切的,正是山间的核桃树。它们是山里人的骄傲,当地人说:“山核桃树最爱长在石头缝里,坡势越陡生长得越卖力。”
扎根大山的李夏,不也好似这漫山遍野中的一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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