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上读《离骚》
来源:人民日报

  许多年以前,我跟着一支筏木队,在汨罗江上放筏木排。经过下游樟树园的时候,别人告诉我,这是屈原曾经居住的地方。上得岸来,屈原的房舍早已无有踪影。隔着时空,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到当年蔚蓝色的天空下,地里绿油油的庄稼,泥墙青瓦的人家。高天上的流云,投下淡淡的云影,就像绿色锦缎上美丽的暗花。那么,那静谧的江边一隅,是否就是伟大史诗性作品《离骚》的诞生之地呢?

  关于《离骚》,司马迁说:“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其评价之高,似乎还找不到第二例。当然,《离骚》是不是在汨罗江畔写成的,学界历来有争论。

  为了获得进入屈原殿堂的门票,有一阵子,我找来许多有关屈原的著作。仔细研读,让我抓住了一个时间点: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攻陷楚国的都城郢都,远在汨罗江畔的屈原极其哀伤,写了一首题为《哀郢》的诗,其中有“至今九年而不复”的句子。这就是说,他来到这里已经九年没有回去过了。“九年”也可能是泛指很长的时间。但史料记载,屈原是顷襄王十二年(公元前287年)来到汨罗江畔的,离郢都陷落恰好也是九年。这时他五十三岁。他经由溆浦、长沙而来。这一时间点让我形成了一个“证据链”——

  司马迁曾经说,屈原写《离骚》,是在楚怀王时代。后来发觉是搞错了,便在《报任安书》中做了更正。他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司马迁最终认定,《离骚》是作者被流放以后的作品。

  郭沫若是研究屈原的权威,他细心地发现,《离骚》中有“老冉冉其将至”的话。郭沫若说:“古人七十始称老,屈原必须至少五十岁以上才能说得出(《郭沫若全集·文学篇第五卷328页》)。”因此他断定,《离骚》是屈原流放湘沅时期的作品。

  鲁迅的忠实朋友、著名学者台静农说:“就《离骚》内容看来,屈原作此,应在晚年而不在早年”。而屈原是顷襄王二年(公元前297年),因受子兰的谗言而被流放的,学界对此也早有定论。这时他才四十多岁,正当盛年,还不能称为“老”。在流放的前期,流离颠沛,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郭沫若还说过:“像《离骚》这样的长篇大作,在作者必然要有精神上体魄上的相当余裕才能产生。”屈原来到汨罗江畔后,生活才相对安定下来。这时,他才有可能进行艰巨的艺术创作。

  既然屈原本人说,他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九年了,他就有充裕的时间来完成这一鸿篇巨制。

  如果这些推断成立,那么,汨罗江南岸的樟树园,很可能就是《离骚》的诞生之地。

  屈原的房子临江,出门百十步,就到了河边。也许是一路受到两岸盎然绿色的感染,到了这里,江水出奇的清。站在河岸上,可以看见河底的卵石和沙,还有在水中来回穿梭的鱼儿。房屋旁边的大樟树上,栖息着一群红嘴壳小鸟,总是叽叽喳喳不停地唱着歌。如果有人从树下走过,小鸟就会“卟”地一下飞向半空。只过一会儿,小鸟又会飞回来,继续它们的歌唱。这样美好的环境,最适宜诗人进入他的艺术世界,屈原因此文思泉涌。

  我的幸运是在屈原的故地最初读到《离骚》。一册很旧的繁体字竖排本。我不记得是怎样得到这本书的。虽然是囫囵吞枣地读,但我知道了屈原的身世。他本是古帝高阳的后裔,他的父亲名叫伯庸。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也有自己远大的理想。他希望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但是,官场却是一片黑暗,大家争着往上爬。这些人十分贪婪,巧取豪夺没有个休止——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而掌握国家权力的楚怀王,却是一个昏聩的君王,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可怜君王竟有这般糊涂啊,他始终不了解人民的心愿!

  有一个场景让我刻骨铭心。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我们的木排在汨罗江下游河边宿营。是夜月光皎洁,河面上阵阵凉意袭来,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我躺在木排上的乌篷里,就着一盏昏暗的小马灯读《离骚》。这时,我好像听到了屈原的喘息,仿佛还有他的哭声。时断时续,隐隐约约。我感到十分害怕。后来才想起,是木排底下的流水声,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刚刚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作为曾经的朝廷官员,应当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么,屈原为什么要长长地叹息、止不住泪流满面呢?原来既为他自己的人生遭遇,也为人民的艰难而悲伤啊。

  这让我感到震撼。从这个月色迷离的夜晚起,《离骚》于我,总是常读常新。

  屈原说,他绝不会放弃。虽然前边的路漫长而又遥远啊,他将上下追寻真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又说,为了心中那个美好的目标,即使是去死九回,他也不会后悔——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同时还说,即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动摇啊,我心中还会有什么畏惧呢——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

  创作是一种极其艰苦的精神劳动。当屈原进入了他自己的王国,常常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褴褛着衣衫,披着凌乱的长发,在江边踯躅而行,一会儿仰天长啸,一会儿俯首低吟。于是,他的政治理想、他的担忧,他的愤懑,他的心灵表白,就在这旷野之上,俯仰之间,形成震古烁今的诗句。

  屈原遭遇忧患,忧愁苦闷,因此他把作品题为《离骚》。也许他本人不会估计到《离骚》的价值,司马迁却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价:“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作品语言简约精练,意蕴深邃,情志高洁,内容高尚,写的虽然是一些细小事物,其意旨却是博大精深。这样的作品,其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闪耀着绚烂的光芒,必将成为彪炳千秋的杰作!

  至于理想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屈原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但在《离骚》中,他反复提到尧、舜、禹……他希望楚怀王能够以他们为榜样,建设清明政治,建设强大统一的国家。《离骚》同时用形象而深刻的语言,表达了他对黑暗的憎恨,对丑恶的鞭挞。平民百姓读了这样的诗,会激起无比的义愤;而统治者读了这样的诗,即使是大权在握,也会感到脊背的嗖嗖凉意!

  《离骚》对文学艺术的贡献也是无与伦比的。《诗经》最早是一些民间歌谣,还比较粗糙,经过长时间口口相传,不断吟唱,才日渐完善,因此只能算集体创作。有学者指出,屈原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的诗歌,由集体歌唱进入到个人独唱的时代,也树立了文学创作紧密贴近时代的典范。经过两千多年时光的磨洗,时间愈长愈见其光芒。即便是从世界文学史来看,《离骚》也堪称是一座高峰!

  于是,《离骚》成了中国文学的一种标志,一个符号:

  诗坛——骚坛。

  诗人——骚人。

  诗词歌赋——骚赋。

  此外,它还与《诗经》中的《国风》组成一个词:风骚。并赋予其极为独特而丰富的内涵。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毛泽东《沁园春·雪》)。”

  ——唐太宗李世民和宋太祖赵匡胤英名盖世,只可惜还少那么一点点文学素养和才华。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明·赵翼《论诗绝句》)。”

  ——此处的“风骚”,就不仅仅是文采风华了,而是代表一种风气,一种潮流,或者一种时尚了。

  台湾诗人余光中因此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张步真)

责任编辑:王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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