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粽子、挂艾草、划龙舟,这些传统习俗串起我们共同的端午记忆。郭红松绘
朋友朱鸿召见我也有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就给我送来四棵艾苗。我树之成,亭亭玉立了。可惜只有四棵,在后院门口,我责怪朱鸿召为什么只给我四棵,他说:别急,会长出很多的。
那天在院子里,看着这四棵艾,从安徽老家来上海的母亲问我:你们上海买得到艾吗?我突然惊觉:端午节要来了。母亲在我这儿呆了几个月,想回家了吧。我知道母亲的乡愁,就告诉她:买得到,到时候满大街都是艾!
上海是一个很有纵深的大城市,农村的风吹不进,农村的土飘不进,连农村的人进城,也会被这个城市褪去乡气而多些洋气。但是,我不是为了安慰而骗母亲:确实,在上海,产自乡野的带着乡野水土气息的艾,在每年的五月端午前,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
这就是传统的力量,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每到端午节,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插上了艾,老家属于丘陵地貌,春末夏初,田间地头,到处都是蓬蓬勃勃的艾。那些插在门楣的艾,带着艾蒿特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村庄。那时贫寒,过节了也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但是,光是这些艾,一下子就烘托出了节日的气氛,普通的日子突然就有了些不同的味道,沉闷的心情也有了些莫名的兴奋。
节日,是漫漫日子的节点,是冗长时间的顿挫,是急迫人生的闲暇,是沉重劳作的喘息。日子漫漫,如无尽头的台阶,而我们,则在这样的台阶上攀爬,喘息,不死不休。这样无尽头的攀爬会使我们多么绝望?因此,我们需要在这样的漫漫台阶中标注出一些台阶,给它不同的颜色,甚至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质地,不同的功能,然后,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在此台阶上暂歇,喘气,宣泄,倾诉,哭泣,或者,歌唱。
是啊,人类为什么需要节日?那么多完全一样的日子,为什么要弄出几个赋予他们特别的意义?其实,斗转星移,寒来暑往,日升月落,黑白交替,所有的日子都无特别之处无特殊意义,是我们的生活需要意义,是我们的生命历程需要一些特别。节日,就是我们寄放意义的日子,寄托某些特别的诉求和祈盼,怀念和感恩。
端午节是中国汉族的传统节日(据说有20多个其他民族也过端午节),两千多年来,中国人过了两千多个端午节了。影响所及,日本、韩国、朝鲜、越南,也过这样的节日。
端午节的来源与意义,有不少种说法,但是,最为普通大众熟知、最为流行的观点,是这个节日和一个诗人的关系。唐代文秀《端午》诗可证:“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
两千三百多年前,在遍布艾蒿和菖蒲的南方大地上,屈原,横空出世。
刘熙载《艺概》这样说屈原:“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屈子是也。”
其实,在先秦的典籍中,我们看不到对屈原的一个字的记载。如果我们说历史就是我们对历史的回忆,那么,就文字记载的历史来说,屈原这个人,在先秦,几乎是不存在的。
但是,在汉朝,他突然“存在”了,并且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由汉初几位最有分量的文字大师记录在最有分量的典籍里。
司马迁在他那不朽的《史记》里,专门为他辟出一章,为他作传,从而宣布他是一个历史的存在,不容置疑。司马迁对他的评价是:“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於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但司马迁的这段情绪激动推崇备至的话,可能是照录他之前的淮南王刘安的《离骚传》。刘安,因为《淮南子》,也当之无愧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人物。哦,顺变说一下,据说他还是豆腐的发明人。让我们在端午节的餐桌前对他默默感恩一回吧。
而在刘安之前,还有一个人,贾谊。这是有汉一代最杰出的政治家,他的文章是中国政治史、哲学史、文学史都要专门讨论的内容。有意思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把他和屈原并传,这是何等的荣耀。“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吊屈原赋》是贾谊的名作之一,记录着他对于这位先贤的共鸣和对自己坎坷身世的恻然哀伤。
贾谊刘安司马迁,都是生不逢时或生当其时却被时代凌虐的,从而他们都满腔忧愤哀怨,他们浓墨重彩大张旗鼓说屈原,其实也是在借屈原说自己。他们三人的下场也与屈原相似,都是非正常死亡:贾谊抑郁而亡,刘安谋反事发自杀,司马迁不知所终,但我曾撰文论及他也应该是自杀。
他们都是无路可走之人。
这三个汉代无路可走的人,合力打捞出了一个在历史的长河中淹没的诗人。从此,屈原这个名字,在中华的历史上熠熠生辉,作为一种精神,一种悲剧性的崇高,一种人格的标杆。
但是,第一次打捞屈原的,还不是他们,而是汨罗江畔和洞庭湖边的百姓们。
屈原举身赴清流之后,当地百姓闻讯马上划船捞救。为了不让鱼鳖蛟龙伤害屈原尸体,百姓又纷纷在水中投入用树叶包好的饭团。后来,正如我们知道的,划船捞救演变为龙舟竞赛,树叶饭团演变为粽子,一个普通的日子,因为一个人,就此成为一个民族的节日。
百姓们没有捞起屈原的尸首,更没能救出屈原。但是,他们不必失望悲伤,因为他们的捞救,实际上是一个民族的捞救,屈原从此不会沉没。只要我们还在过端午节,屈原就不会沉入江底葬身鱼腹,而是融入民族的记忆,藏身在民族的心灵里。
又一个端午节来了,带来了我们的乡愁。乡愁,其实是一种文化情结,是我们对历史和先贤的离愁和向慕。
故乡者,故人之乡也。吾中华大地,上下五千年,有多少像屈原这样让我们爱,使我们敬,给我们温暖的故人?只要这些故人还在我们心中,我们就永远活在故乡,那份美丽乡愁,就永远给我们生活以诗意,而那些节日,就永远为我们珍惜和祈盼。
故人不朽,故乡永在,我们的乡愁,直到永远。(鲍鹏山 知名文化学者、上海开放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