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都称为敬业,因为文化传统不同,西人的敬业与我们的敬业,背后的精神动力不太一样。敬业这个词,如果查汉英词典,我们很容易找到一个对应的翻译:dedication,奉献,献身。我国英文媒体发布相关报道,使用的也是这个词。中国读者很可能注意不到,这个英文词语具有浓厚的宗教文化意味。Dedication本意是基督教献堂礼,即教堂落成后,神职人员举行宗教仪式将它奉献给上帝,从此,教堂便可用于侍奉上帝、传播上帝的福音。敬业献身,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一种事业,便是由此引申而来。那么,敬业的行动依据是什么呢?是sense of vocation(使命感)。Vocation意思是职业、使命,其词源是拉丁文vocātiō,召唤、传唤。谁的召唤?神的召唤,上帝的召唤。也就是说,尊重职守、努力工作,是个人感应上帝的召唤,响应天命。基督教神学认为,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每个人各具才能和天赋,这些禀赋是用来适应各自的生活、为特定目的服务的;反过来,一切运用人类才能保障人类生活秩序的正当职业都是天职,是神圣的,不分高下。在天主教和东正教教义里,天职(vocation)这一概念更侧重于履行宗教职责的意味,如成婚、参加献祭仪式、宣誓担任神职等。但是,就广义的基督教教义而言,把个人才能应用于工作、家庭生活以及各种为大众谋利益的善行,都属于响应神召、完成使命。既然个人在社会当中是否安于本分、努力劳作是衡量个人虔信的重要指标,既然个人担任凡俗职务等同于向上帝负责,那么,在基督教传统浓厚的社会,敬业问题就没有争论的余地了。所以,我们看到,即便中世纪结束,欧洲社会结构发生巨大变革,不同阶层和职业之间有了流动性,人们的敬业精神依然如故,即使他的工作和个人志向大相径庭。随便举几个文坛的例子:我们也许都读过契诃夫、卡夫卡和托尔金的小说,但契诃夫的职业是医生,卡夫卡的职业是保险评估员,托尔金的职业是语文学教授。他们的职业与文学成就并行不悖,文学家的志趣和理想并不妨碍他们在或高深或平凡的岗位上敬业。
回过头来看看我们的敬业传统。中国有关“敬业”的经典伦理论述,首先来自《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意思是学生入学三年后,要考察他是否专心于学业,能否与同学和睦相处。可见,“敬业”一词最早指专心致志于学业。这是因为儒家非常重视教育和人才培养,将学生必须以严肃的态度对待学业纳入礼制的范畴。其次,《论语》里樊迟问什么是仁,孔子回答: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日常起居要态度端庄,担任工作要恭敬谨慎,和人交往要忠心诚恳。以上两点,一是求学要求,一是修身指导。儒家子弟求学和修身的终极目的指向现世——治国平天下,因此,可以说,在我国传统观念中,“敬业”的起点是对个人学业和事务的责任心,终点是对国家和天下的责任心。与西人相比较,中国人的“敬业”观念体现了梁漱溟所说的中华民族文化两大特征:其一,“理性早启”,思考人生内向求诸己而不求诸神;其二,“向上之心强”。一句话,中国人的“敬业”,精神动力正是凭个人之努力“成就大业”。
不过,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言,中国人的短处正从长处来。在现代社会,“敬业”大于一个人对自己事务的责任心,又小于个人对国家和天下的责任心。它要求个人安于中庸,保持一个称职的社会成员状态;要求他认同其职业所属的某个不大不小的共同体,对这个无名的共同体认真负责,同时对其他成员负责。然而,中国人缺乏社会集团生活的传统,儒家在修身齐家和治国平天下之间也没有用来过渡的训练阶段,因而,国人在团体中常显得或不安于现状,或缺乏纪律、爱散漫而不自知。同时,中国人身家观念重,用汉学家沟口雄三的话说,儒教缺乏超越于血缘关系的伦理世界,在其中难以找到作为社会人、作为职业人的自律的个人伦理,故而,中国人面对陌生社会常常过于被动、消极,在公与私问题上难以把握边界。
这些批评都有道理。有人或许会问:难道我们也要学西方人那样请来一个上帝,才能学会敬业吗?笔者看未必。我们敬业观念背后的精神传统与西方人有分别,是因为它是顺应中国人的生活产生的。梁漱溟先生说:“文化并非别的,乃是人类生活的样法。……所谓文明是我们在生活中的成绩品。”一个人一天的生活可以规划,一国人万代的生活是不可能设计的。再说,敬业观念的传播离不开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但敬业习惯的培养却不一定受制于某种意识传统。当代中国要解决的不是“要不要敬业”这样的思想问题,它需要加强的是实践课,是团体生活对个人的训导和个人对团体的自发认同。因此,敬业在就业中历练恐怕更靠谱。与中国文化悠久传统相比,中国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建设历史还很短,社会专业化、职业化阶层还在形成过程中。面对这一现实,不妨说,促进现代化发展本身就是对敬业精神最好的磨砺。(萧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