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文风正如他的事业,其成就是多方面的,我们只能抽取某几个侧面。从今天的角度来讲,我个人认为,毛泽东的文风有四点值得我们特别关注,这可以从其文章的气势、思想、知识和语言来认识和领会。 第一个特点是有气势,即有革命家的气势——“理直气壮,舍我其谁”。领袖是什么?是领头羊,是旗手,是灯塔,是大丈夫。当领袖先得有一种“丈夫立世,独对八荒”的英雄气概。凡是读过毛泽东文章的人,都能感受到其中那种高屋建瓴、酣畅淋漓的气势。 请看他写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这真是气贯长虹,充满历史唯物主义和人民英雄主义的博大气象。这种气势在他一生的文章中是贯彻始终的。这是由其理想、意志、学识和性格决定的。他最早的上小学时写的一首诗《咏青蛙》就气度不凡: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 在革命最困难的时候,他讲:中国共产党依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清醒地估计了国际和国内的形势,知道一切内外反动派的进攻,不但是必须打败的,而且是能够打败的。当天空中出现乌云的时候,我们就指出:这不过是暂时的现象,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 在革命取得胜利时,他讲:诸位代表先生们,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让那些内外反动派在我们面前发抖吧,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吧,中国人民的不屈不挠的努力必将稳步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毛泽东的一生绝不服软,绝不示弱,他的文章和讲话始终充满硬气、正气。 第二个特点是有思想,即有思想家的高度——“理从事出,片言成典”。领袖是什么?是思想家,他要用思想来统一队伍,率领民众改造世界。人们读领导人的文章不是读小说,也不是来听他说空话,是要获得思想,要解决问题。“毛泽东思想”这个称法之所以得到认同,是因为他的讲话和文章中有思想,有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思想,解渴。 毛泽东文章中的思想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大的战略思想,二是具体的思想。比如著名的“为人民服务”思想就是在一个普通战士张思德的追悼会上说的,而《纪念白求恩》一文中则产生了关于做人标准的名言: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他到苏联访问,在一场临时的接见中讲出这样的至理名言: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这叫“理从事出,片言成典”,从一件具体的事出发总结出普遍的真理,浓缩成一句话,从而成为经典。什么叫经典?常念为经,常说为典。经得起后人不断地重复,不停地使用。“理从事出,片言成典”,这是毛泽东的本事,是他文章的魅力。 综上可知,领袖应该是一个思想家,他的水平已经到了那一步,随便说出便有思想含量。用不着去凑,去憋,去描,去让秘书班子关门生造。 第三个特点是知识渊博,即有学者式的积累——用典丰富,文库史海,随手拈来。领袖又应该是学问家。他要懂社会规律,要知道它过去的轨迹,要用这些知识改造社会、管理社会,引导社会前行。政治领袖起码是一个爱读书、多读书、通历史、懂哲学、爱文学的人。因为文学不只是艺术,还是人学、社会学。 毛泽东熟悉中国的文史典籍,在文章中随手拈来,十分贴切,借过去说明现在。他文章中的用典有三种情况: 一是直接从典籍中找根据,证明目前之理,就是常说的“引经据典”中的“引经”。比如,他在《为人民服务》中引司马迁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这就是政治领袖和文章大家的功力:能借力发力,翻新经典,为己所用;既弘扬了民族文化,又普及了经典知识。 二是借经典事例来比喻、阐述一种道理。有时用史料,有时用文学故事,就是常说的“引经据典”中的“据典”。如他借李密的《陈情表》说司徒雷登:“总之是没有人去理他,使得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挟起皮包走路。” 毛泽东的文章大部分是说给中国的老百姓或中低层干部听的。例如,孙悟空在他笔下,一会儿比做智慧化身,钻入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会儿比做敌人,跑不出人民这个如来佛的手心。所以,他的报告总是听者云集,欢声笑语,毫无理论的枯涩感。他是真正把古典融于现实,把实践融进了理论。 三是用典来“起兴”,可增加文章的效果,妙趣横生。如1939年7月7日,他对即将上前线的陕北公学(即后来的华北联合大学)师生讲话,以《封神演义》故事作比:姜子牙下昆仑山,元始天尊赠了他杏黄旗、四不像、打神鞭三样法宝。现在你们出发上前线,我也赠给你们三样法宝,这就是: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毛泽东懂文学,爱诗,写诗,知道怎样让文章更美一些。他这时用典并不直接为“证理”,或者并不主要是“证理”,而是借典“起兴”,引出道理,造成一种幽默,加深印象,是“借典助理”。 第四个特点是个性的语言,即政治家加文学家的语言——典雅、通俗、幽默。作为一个政治领袖,首先要会说话。因为你要表达,要动员。古今中外甚至有肢体残疾的人都能当领袖(如美国总统罗斯福),但没有一个哑巴能当领袖。语言是领袖的第一工具,是美人的一张脸。典雅、通俗、幽默,这三点能做到一点亦不容易,但毛泽东三者皆备,而且是完美地结合。 我们先看毛泽东文章典雅的一面。他在抗日战争中写的《祭黄帝陵》的开头有这样几句: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智,光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深厚的古文根底。再看他通俗的一面。他的《为人民服务》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 “走到一起”“还不够”等,完全是老百姓的语言,是一种面对面的告诫、谈心。虽是大会讲话、新闻电稿,却通俗到明白如话。 而最难的是幽默。幽默是什么?他在对斯诺讲到自己的童年时风趣地说:“我家分成两‘党’。一个就是我的父亲,是‘执政党’;‘反对党’由我、我母亲和弟弟组成。”斯诺听得哈哈大笑。 毛泽东的文章开创了政论文从未有过的生动局面,工人农民看了不觉为深,专家教授读了不觉为浅。他是乡间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又是战火中锻炼出来的领袖。在学生时期,他就受过严格的古文训练,后来在长期的斗争生涯中,一方面和工农兵厮磨在一起,学习他们的语言;另一方面又手不释卷,和各种书(如文学书籍,小说、诗词、曲赋、笔记)缠裹在一起,须臾不离。他写诗、写词、写赋、作对、写新闻稿和各种报告、电稿。所以他的文章典雅与通俗共存,朴实与浪漫互见。其语言熔古典与民间、政治与文学于一炉;时常有乡间农民的口语,又能见到唐诗、宋词里的句子;忽如老者炕头说古,娓娓道来,又如诗人江边行吟,感天撼地。(2013年11月19日《北京日报》梁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