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方言的话题常常被人提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切实感受到,方言正在流失。很多方言词我们已经不会表达。祖孙三辈,假如祖辈的方言是100%的话,到了父辈,已经只能表达70%左右了,到了我们这一辈,基本上只能表达50%—60%左右的方言了。可以想象,到了我们的孩子那一辈,方言萎缩的趋势能够预见。
导致方言萎缩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人们对方言的认识不足,认为方言“太土、没有文化”。方言是不是真的没文化呢?记得有个关于知青的小故事。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个北京的知青到陕西下乡,他觉得自己的北京话很有范儿,很得意。到了陕西农村后,听到两个老农的对话,一个对另外一个说:“你口里噙着啥呢?”“没啥,我牙疼呢!”“你出门记得把门闭上啊!”这个知青瞬间傻了,陕北的老乡真有学问啊,都用文言呢!口里含着一口水,用“噙”,关门用“闭”,真厉害啊!
的确,方言承载着文化。汉语方言是从古汉语发展变化而来的,保留了大量古代文化方面的信息。比如福建人把锅叫“鼎”,那是先秦时期的文化存留;上海人把锅叫“镬”,那是汉代以来的称法;北方话的“锅”,那是很后起的用法了。又比如,宁波方言里头有很多存古的用法,印象很深的是“秋娘”的用法。宁波人把总喜欢缠着大人吵闹的小孩形容成“秋娘一样”的。而“秋娘”这个词在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里就可以看到,“妆成每被秋娘妒”。“秋娘”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美女;另一个是妓女,而且是有点色衰的妓女,色衰的妓女会缠人。所以这个缠人的语义就保留下来,被宁波方言继承下来,而妓女的意思却不用了。
方言中还保留着各种俗语、谚语、警句、名言,在几千年来中国儒道思想的浸润下,默默地起着作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在乡野田间,能够听到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老乡们能够说出类似于“挑雪填井”“东闪风,西闪空,南闪火门开,北闪雨就来”“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之类充满智慧的话语来。
除了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基因之外,方言还是交际的工具、情感的纽带、乡愁的归宿。
方言是交际的工具。在特定的区域、特定的场合,方言依然是普通话不可替代的。在乡村,依然还有很多老人只会讲方言,跟这些老人交流时,方言是不可或缺的。或者作为一种习惯,方言在家庭成员之间、乡邻之间,依然被广泛地应用着。那是一种习惯,不可替代。
方言是情感的纽带。方言的情感性源于家庭,家庭成员说同一种方言,代表着家庭的和谐兴旺。尤其是常年在外的人,听到乡音,会有一种独特的感受。古人讲人生四大乐事,其中之一就是“他乡遇故知”。这种故知,更多的时候可能还在于乡音的联系,说着同一种话,讨论共同熟悉的话题,正如那童年趣事,可以娓娓道来。如果用通语来交谈,就会乏味很多,也无法获得应有的共鸣。这种情感的纽带,在生活中到处可见,而中国人对老乡的独特情感,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前很多到广东做生意的人,如果会讲几句粤语,生意的成功率会大大上升。其实何止广东如此,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如此。人们通过乡音来判断彼此之间的距离。
方言也是乡愁的归宿。中国人讲求叶落归根,长期在外的游子,最后在临死前,都会有一个愿望,希望自己能够再回家乡看看,死后能够埋葬在家乡的故土里。台湾的老兵,在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够被安葬到大陆的故乡去。我们现在常常提家国情怀,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对家、对故乡的基本情感的话,何来对国的情怀呢?!国是抽象的,家是具体的,只有从对家的那种责任、义务等点点滴滴入手,才有对国的情怀。试问没有了乡音,没有了对故乡的那种眷恋和深情,很难想象会有对国家的深厚情感。而当我们直面自己的方言,直面自己的乡音,对此充满感情,那么,我们对故乡的那种自豪感也会油然而生,而归宿就在其中。(作者为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阮桂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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