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7年8月13日的日记中,他还对吴梅村与顾亭林的诗也做了一番比较: 晚读吴梅村《长平公主诔》,泪下不止。宓夙爱顾亭林与吴梅村之诗,近年益甚。盖以时势有似,故感情深同耳。比而论之,亭林阳刚,梅村阴柔,各具其美,一也。亭林诗如一篇史诗,叙明之亡;梅村诗如一大部小说,皆合其诗集全部而言之,二也。亭林诗如《书》经,梅村诗如《汉书》外戚传及唐人小说,三也。亭林诗如《三国演义》,梅村诗如《石头记》,四也。亭林写英雄,而自己即全诗集之主角;梅村写儿女,而深感并细写许多各色人物之离合悲欢,五也。亭林诗,读之使人奋发;梅村诗,读之使人悲痛。亭林之诗正,梅村之诗美,此其大较也。然二人者,其志同,其情同,其迹亦似不同而实同,不得以“亭林遗民、梅村贰臣”为说也。亭林诗,黄师曾注释讲授,碧柳亦早称道之。而能言梅村诗之美者,陈寅恪与宓也。 除了这样的比较外,吴宓曾认为在他的同时代人中,自己似吴梅村(1952年3月21日日记云:“碧柳可比杜甫,宓则吴梅村耳。”),而陈寅恪似顾亭林。1958年8月25日,当他听说刘文典在昆明病故后,校方初疑为自杀,不与开追悼会,后查明事实而开会时,却有学生拒绝参加,不禁感叹道:“呜呼,今益服王静安先生1927之自沉,不仅为大仁大勇,且亦明智之极,生荣死哀,不屈不辱。我辈殊恨死得太迟,并无陈寅恪兄高抗之气节与深默之智术以自全,其苦其辱乃不知其所极。”对陈寅恪“高抗之气节”的赞赏,更见于1961年8月30日和31日日记。1959年10月31日日记则云:“‘应制诗’乃顾亭林所断不肯作,吴梅村不得已而偶作,黄晦闻师与碧柳所断不肯作,宓不得已而偶作。”陈寅恪在面临政治压力时那种“壁立千仞”的态度,令他联想到了顾亭林。故在1962年10月31日的日记中说:“并世师友名贤中,独陈寅恪兄为能‘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有‘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之气概节操,弥可敬已!”对于自己,他的评价是:“宓初亦有志(学顾亭林),但自知甚明:宓只能学梅村。……宓十六年来之行事与心情,固处处不异梅村也!”(见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多维视野中的吴宓》第530页。) 四 吴宓自幼秉承家学,深受传统文化的濡染,其自我修身以儒家的道德为准则,实际上体现了儒家所强调的君子人格。他重义轻利不斤斤于金钱,对人坦诚真率而拒绝奸诈伪饰,做事勤勉尽责而反对敷衍马虎,勇于自省并苛于自待,这都使他在新的社会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迂腐可笑。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不管上个世纪初如陈寅恪、吴宓等所持的文化立场如何,但那部分知识份子身上所体现的人格力量,确是值得后人尊敬的。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评价和态度虽然有其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有一点是应该肯定的,那就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文革”结束前,我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是绝不可取的。吴宓对文字改革的反对,故然有其偏激之处,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汉语拼音化的提法现在已经被完全否决了;简化字的推广虽有助于文字普及,但又在实际上造成了大陆民众对传统典籍的陌生和疏离。如今,我们正极力在全球设立孔子学院,向外推广中国文化,也恰好说明儒学仍“有裨于全世界”。再考虑这一批知识份子大都饱读传统经典,又曾游学欧美,其对中西文化价值和当时中国现实的认识,自有其深透之处。他们所追求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使他们不甘违背良知而随世浮沉。 吴宓曾强调自己的人生观是“殉道”、“殉情”。在一九三五年所作的《自题空轩诗话后》绝句中,就有“殉道殉情对帝天”的句子。同年所作的《忏情诗三十八首》之六亦云:“强为儿女又英雄,殉道殉情事两空。”据何兆武先生回忆:“1939年秋,同学们请(吴)先生在昆中北院作过一次公开讲演,先生选的题目是‘我的人生观’。……先生以非常诚恳的语调把自己的人生观归结为四个字:殉情、殉道。”(《回忆吴雨僧师片断》,《追忆吴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98页。) 吴宓所殉之道,统而言之,就是文化,具体一点,则应指中西古代文化。1955年11月6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宓近数年之思想,终信吾中国之文化基本精神,即孔孟之儒教,实为政教之圭臬、万世之良药。盖中国古人之宇宙、人生观,皆实事求是,凭经验、重实行,与唯物论相近。但又“极高明而道中庸”,上达于至高之理想,有唯物论之长而无其短。且唯心唯物,是一是二,并无矛盾,亦不分割。又中国人之道德法律风俗教育,皆情智双融,不畸偏,不过度,而厘然有当于人心。若希腊与印度佛教之过重理智,一方竞事分析,流于繁琐;一方专务诡辩,脱离人事,即马列主义与西洋近世哲学,同犯此病者,在中国固无之。而若西洋近世浪漫主义以下,以感情为煽动,以主观自私为公理定则者,在中国古昔亦无之也。 1974年春,全国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要求人人表态,吴宓再次“固执”地说:“批林,我没意见;批孔,把我杀了,我也不批。”(《吴宓日记续编》(第十页),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70页。)结果再次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而受到批斗。这些都可以说明他至死不悔所殉的道是什么。因此也不难理解1965年6月2日晚,当饱受运动煎熬的吴宓得知“李约瑟之《中国科学史》已出十二册,而英美人方合译二十四史全部”时,要感慨地说:“宓颇悔宓将解放时之不远走高飞,则对中国之文化学术或可稍有贡献也。”虽然吴宓自认“宓只能学梅村之龙潜,而不能希亭林之豹变”(见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但他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不能改变自己的执着,坚持把他的真实感受和想法写在了日记里,甚至在忍无可忍时会当众表达出来,在那个私人权利受到严重侵犯的年代,这些都变成了他被批判的罪证。所以,尽管他一再违心地做着自我批判,但最终还是作了文化的殉道者。 另外,吴宓的感情生活一向为人们所艳称,但大家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在感情世界中,吴宓是把生活当成了诗,而为了追求理想中的爱情,他最终落得孤苦一生。所以在实际上,他也为感情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是相较于晚年在政治上受到的伤害来说,这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周绚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