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个保守派。它总是把最美好、最神圣的事物贮存在与现今相对的另一个维度里,以致于即使人们身处当下,也总是容易怀念起过去的好,不免生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慨来。
今日的春节,似乎正处在这样一个难以琢磨的悖论中。如果说构成人们心灵愉悦的要素,可以物质和精神来论,那么相对十年、二十年前,当下的春节,无论是物质资料还是娱乐方式都要比过去丰富的多,然而,在人们心中,年味却总是不如儿时的浓,这就好像人一长大,关于春节的记忆却没有跟随着人一同生长,而是与成长割裂开来,划清了一个界限。拿春晚来说,当一年一度的除夕盛会如约而至,在精彩纷呈的节目中,人们却又不约而同地怀念起儿时的美猴王来,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觉得少了美猴王的春晚,多少缺了那么点味道。
年味如此,故乡又何尝不是这样。某种意义上,在中国人的词典里,春节和回家这两个词尽管字面意思相去甚远,然而在情感上,却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春节,就是回家,春节就是故乡的召唤,游子的归期。然而,春去春又回,经过四季轮回的无数变迁,故乡仍在,归乡的人却早已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这种感觉,有《回乡偶书》中“客从何处来”的无奈,也有《旅次朔方》里“却望并州是故乡”的复杂惆怅。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或许,故乡就是这样一条河,人一旦离开,就注定是一个回不去的旅程。然而,迁徙,却早已是现代人生活的节奏,旅行的便利,让人们可以随意的经过很多的空间,回去,变的容易;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容易,却又让我们的回归变的更加的不易起来,因为,探寻空间容易,留住时间却难。
所以,即使今日的故乡,物质变的逐渐丰富,居所更加焕然一新,回去也变得更加便利,然而,人的身体和心灵却很难同时回到故乡,人们所触摸到、所感受到的,总是与心中那个故乡相去甚远,乃至于故乡,已经成为了一个张扬的存在,它成为了一种情怀,成为了一种集体的记忆。
为什么当下的春节和故乡,会给人一种疏离感?这是否意味着传统的消解和家园的沦落?
社会学家哈布瓦赫试图从集体记忆的角度来回答这一类似的问题。他在《论集体记忆》中指出,社会自身总是让身处其中的个人产生一种幻象,让人觉得今天的世界和过去相比,总有些莫名的不完美。他还提到,古希腊的哲学家们并不是把世界的末日看作黄金时代,相反,他们认为世界的开始才是最美好的。同样,许多普通人也使自己相信,和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相比,现今的生活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缺失感和沉重的压抑感。而这,并非社会的负能量,而正是集体记忆赋予“过去”的一种历史的魅力,他为社会构建了一个“过去式的乌托邦”,给了身处社会中的人们一个去修饰、润色,去不断构建和完善的时空。
或许,从这样一个角度来思考当下的年味和故乡,会让我们找到对这个问题的相对合理的解释。也许,人们对于春节和故乡的疏离感,并非传统消解,家园沦落的先兆,而恰恰是现代人在社会演化的洪流中对传统的探求和反思,它并非一种现实的无情消解,而正似一种恰到好处的敲打,让人们在对过去的怀念中,感受到传统的力量,从而更加珍视对传统的继承。由此观之,人们对于年味和故乡的追忆,正是构成了一种人性的追问,对自身来源的追问,对人生去向的追问,这些共同构成了一种社会的集体信念,正是这种信念,支撑我们不断建设属于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从而增强和深化了我们对于“家”的观念。
如此,没有美猴王的春晚,尽管有些遗憾,但却也并非那么的不完美,至少,它唤起了人们对于传统的集体记忆;而回不去的故乡,尽管剥离开了身体和心灵的协奏,但这一次的疏远,却恰好让我们明白家园的可贵。所以,我们该庆幸的是,你我都正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