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粥的事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对“长大”这词的真正认识,应是从腊八粥开始的。

  今天我们常常谈起,在孩提时代,如何如何想着玩的,有趣味;如何如何恋着吃的,盼过年。过年,对于贫穷生活里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这情景,正好可以满足自己的肚子,滋润自己缺油少粮的嘴巴,未尝不是一次绝妙的机会。缺衣少食,大人尚还懂得忍耐克制,人前人后能装装模样;而孩子们饿了冷了都会哇哇叫,也不懂得“身上无衣狗来欺,肚里无食无人知”的道理。自然,在这些年里,留在我们的脑海里,那曾经的许多过年光景是挥之不去。

  腊八,幼小的我最初不知道它是一个日子,原以为只因腊八粥而得名的。那时每逢临近腊八节,我就常看见母亲把家里储存了好些时间的干菜,晒在门前朗朗的阳光下。一整天,屋里屋外的空气中都飘荡着一股淡淡酸酸霉霉的菜香味,让人不由地恋着七彩的腊八粥来。母亲一边拨弄着手下的干萝卜丝、干羊角、干荠菜、干茄子丝,一边对我说,过几天,煮上一大锅子,给你吃个够。

  母亲又说,养七不养八,你们吃了腊八粥,又大一岁啰。 “养七不养八”,我从小就听过这故事。故事里说的是徽州人在七岁前可以依赖父母而活,到了八岁以后,须独自谋生了。我害怕长大,我害怕凄楚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是的,我不想长大。清晨,当母亲把泡了一晚的干菜条和米粒参合在铁锅里,生火熬粥时,我就赖着不肯起床。我说,我闻不惯那些干菜的味道。母亲不睬我,舀好粥,端着碗,给隔壁的金水叔送去。终究我还是熬不过诱人的粥香味,赶紧穿衣起床。

  金水叔,瘸着一条腿,是我家隔了好几房的一同门。在我的印象里,金水叔好像没有一个亲人,也没见过客人来过。我常问母亲,金水那么老,为什么要我们喊他叔呢?母亲说,你金水叔年龄不大,才三十多一点,可能是脚不便,又没人照应的缘故,才显得老气些。我不大喜欢他,可能是他衣服破旧,身上有股酸臭的味道,总是离他远远的。

  洗罢脸,我偷偷地来到金水叔家的厢房背后。这是一座老宅子,木质结构,上下两层,堂屋里隔有一间厢房,须得迈两道门槛才算进了屋。听母亲说,金水叔家上辈子家境蛮好的,只是他父亲英年早逝,他是遗腹子。

  “东子吃了吗?难为你每年都给我舀来腊八粥,真不好意思。”这是金水叔的声音。

  “我家东子好这一口,肯定早就吃上了。”母亲一面替他整理东西,一面搭话,“吃完了,再给你舀一碗来,留做中午吃。多吃点,就算一年又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我随着母亲回到家,端起热腾腾的腊八粥。淡淡清香的饭碗里,在初阳下翻着亮莹莹的绿意。只是那一天,我也许是那个冬天的萝卜吃多了,或也许干萝卜条没嚼劲,或也许撒娇赌气,偷偷背着母亲,把碗里黄白色干萝卜,细细地夹在灶台上。

  “东子,去把金水叔的那只碗给拿来,舀上端过去。”母亲的命令,我虽有不愿,是不敢违抗的。

  “东子,你妈今年这些干菜熬到粥里真好吃。你要多吃些,吃了快快长大。”又是讨厌的“长大”,我拿起他的碗,一声不吭转身就跑开了。

  “你看现在的金水叔,如果他那时候也像今天爱吃腊八粥,就不会这样子了。”母亲开始和我说起金水叔的故事。

  金水妈对父亲过世早的金水特别疼爱,想吃想玩,只要家里有的,都尽量满足他。每年腊八节,家家都熬腊八粥,期盼全家平平安安地喝上一碗,而金水却常由着性子,一会儿要热饭,一会儿要白米粥。他妈忙上忙下。有一年腊八节,他突然吵着要吃有肉渣子的腊八粥。金水妈急匆匆地上楼给儿子拿家里少许可怜的肉渣子,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摔下楼,没救过来。

  “你别小看一碗腊八粥,你们好好吃了它,一年都平平安安的,我们当父母的就是累死累活,也高兴。你千万别学当年的金水叔,不好好吃腊八粥,一辈子都长不大。”母亲指着灶台上零零散散的干萝卜条说。

  金水不是吃过腊八粥了吗?他今年不是有三十多岁了吗?为什么还算长不大?幼小的我嚼着拨在碗里的干萝卜条,一头的雾水不明白。

  后来,金水叔死了。

  也许一个很少吃过热腾腾腊八粥的人,他真的长不大。生活中的有许多事真的很难明白。(黄山 朱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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