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啾啾买了一套西方童话名著,共十六册,她高兴极了,拿起这本,拿起那本,一再放声笑。当天晚上,她就让妈妈给她念书上的故事。此后,每天临睡前,妈妈都给她念。一天晚上,妈妈念了两个故事,困了,不肯念了,她批评:“多看一点书,要学习。”
可是,有一回,妈妈正在给她讲书上的故事,她的小脑瓜里产生了一个疑问,指着书问道:“这上面都是字,故事在哪里?”
还有一回,我在南极,红给我发传真,她看见了,问这是做什么。红告诉她:“妈妈把一封信传给爸爸,信上写了好多宝贝好玩的事。”她也是诧异地问:“在哪儿,在哪儿?哪儿好玩呀?这都是字。”
这是二岁的事。三岁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妈妈前一晚给她念故事,她第二天起床后,就把书翻到昨晚妈妈念的那几页,给自己念上面的故事,虽然不认识大部分字,却念得头头是道。当然,因为她记得妈妈念过的内容。
终于有一天,那是她五岁的时候,妈妈拿着一本书正要念,她不让,说:“你念了,我自己再看就没有意思了。”这本书是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她极喜欢这本书,前几天,妈妈每晚给她念一段,她担心地问:“妈妈,念完了怎么办呀?”她还宣布:“我也要写自己的事。”因为这本书有后记,她加上一句:“也要写后记喽。”事实上,在妈妈给她念的时候,她自己已经能读懂了,而她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这几天里,我曾看见她独自在灯下读这本书,很专心的样子,便对她说:“有不认识的字,你用笔划出来,待会儿爸爸教你。”她回答说:“不用,我都认识了。”
我们没有特意教啾啾认字,她是怎么认识这么多字的呢?回想起来,大约有几个途径。其一,平时开车外出,她坐在车里,喜欢读路旁商店的招牌,有不认识的字就问我们。其二,她看着歌谱弹钢琴,开始时大部分字不认得,慢慢就对上了。其三,看有字幕的动画片,由听台词而认识了字。其四,就是看妈妈给她念过的书,连猜带蒙,熟字越来越多,终于把生字都收编了。
由此我看到,在幼儿的心智中,作为理性能力的一个表现,认字能力同样已是一种潜能,只要给予合适的环境,便会自然地展现和生长。也就是说,认字应该是一个轻松的过程,根本不需要强行灌输。
无可否认,在啾啾身上,家庭环境也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而这正是我所说的“合适的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她的爸爸妈妈都是做文字工作的,在耳濡目染中,她很容易对文字产生兴趣。
三岁时,她就经常给我和红写“信”,用圆珠笔在稿纸的每个方格里认真地涂写,写满一张纸,便放进信封,用胶水封口,然后一脸严肃地交给我们。当然,信上的“字”,除了少数几个,我们都不认识。
她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让妈妈拆开来看。我凑上去读:“妈妈,你好,太阳已经老高了,你才起床,你是一个大懒虫……”她着急地制止,说:“不是,这信是以前写的,妈妈还没睡觉。”我说:“那你给我们念。”她挑出“大”、“小”两个字念给我们听了,指着其余她涂的字告诉我们:“这些都不是字,是我胡说八道的字。”我说:“这些字是你想出来的,才棒呢,‘大’、‘小’人人会写,这些字爸爸妈妈会写吗?”她摇摇头,然后谦虚地说:“美美也会写。”
她四岁时,我们之间有一次有趣的谈话。她翻到一本书,是关于尼采的,上面有尼采的像,评论道:“尼采很凶。”问我尼采是怎么回事,我对她做了解释。她说,听妈妈说,尼采后来得精神病了。我说是,就精神病问题和她讨论了一会儿。然后我说:“爸爸以后不研究尼采了,研究尼采没意思,爸爸就研究你。”她说:“研究我也没意思,是我觉得没意思。”我笑了,连连称是,说:“让人研究真是没意思。”她一页一页翻这本书,看见有铅笔记号,问是不是我划的,为什么要划,不同的记号是什么意思。我解释说,我看书时,觉得重要的就画一个小圈,觉得不对的就画一个小三角。于是,她非常耐心地查看所有的记号,在每一处都指点着报告:“这里是重要的。”“这里是不对的。”最后,她有些遗憾地说:“好些字我都不认识。”我赶紧安慰她说:“你认识的字已经很多了。”不久后,在她的一本童书上,我看到了用铅笔做的类似的记号,有小圈,也有小三角。
还有一回,她坐在双层床的上铺,埋头做着什么。红攀上去看,发现她拿一支红笔,正在一本书上划,已经圈起一个字,用一条红线把它拉出去,再在书页的边沿上划了一个小圈。红是编辑,这是改稿上错字时用的符号,居然被她学去了。她告诉红:“我学妈妈。”
我和红深深感到,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有多么大。
从四岁起,啾啾就迷上了阅读。从幼儿园回来,她一进门,总是鞋子都来不及脱,就挑了一本书,坐在地毯上读了起来。她告诉妈妈:“我看书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好像在里面似的。”她和红各人捧着一本书在读,小燕催她们吃饭,两人都充耳不闻。我问她:“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妈妈手里的书没收?”她抬头看我一眼,说:“不,我快要跟妈妈一样了。”
会阅读后,家里的藏书对于她有了全新的魅力,她经常会抽出一本来翻翻。一天晚饭后,她抽出一本卡夫卡的短篇集《变形记》,看见封面上有叶廷芳的名字,感到奇怪,问:“是叶爷爷写的?”叶廷芳是我们的好友,她叫他叶爷爷。我解释,是叶爷爷翻译的。她又问:“整本书都是《变形记》?”我告诉她,《变形记》是其中的一篇。她表示想看一看,根据目录翻到了那一页,看了开头,立刻笑着说:“一开头就变成甲虫了。”接着抽出一本《三剑客》,是名著名译丛书中的一种,书中有书签,印着这套丛书的书目。她仔细辨认如豆小字,对照柜里的书,很快告诉我,柜里缺了《前夜•父与子》。我一查,果然。
另一天,红说没有看过《战争与和平》,这边家里没有,我说有,啾啾也立即说有,立刻替妈妈找了出来,可见对家里的藏书已经相当熟悉。过了几天,她看见红在看别的书,就问:“你为什么不看《战争与和平》了?”红说:“我翻了一下,觉得别的书更好看,就看别的书了。”她说:“你没有进去。”真是一针见血。
刚满五岁,她已具备很好的阅读能力了。我发现这一点,是缘于她当时喜欢让我们猜脑筋急转弯的题目。她手中有一本小书,这些题目用极小的字印在每页的边缘上,她低头辨认并一条条读出来让我们猜。我看她喜欢,立刻给她买了一本书名就是《脑筋急转弯》的书,她捧在手里,兴致勃勃地给大家猜,从第一页读到了最后一页,基本上没有生字。
也在这同时期,她随手翻开《骑鹅旅行记》的一页,念出上面的一条标题:“斯莫兰的传说”。红惊叹:“你真行啊。”她感到奇怪,说:“这里不是写着吗?”
在幼儿园里,老师发给每个孩子一份谈儿童营养问题的材料,让拿回家给家长看。发下来后,她当即就看了起来。老师惊讶地问:“这些字你都认识?”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师称赞她是才女。
她二岁时给她买的那套西方童话名著,包括安徒生、格林、《爱丽斯漫游奇境记》、《木偶奇遇记》等,以前是妈妈给她念,现在她找出来自己一本本读了。经常的情形是,我和红都在忙,我突然想起她,很长时间没听到她的声音了,在卧室里找到她,只见她坐在窗边,捧着一本书,在专心地读。我问她一句什么话,她一脸茫然,可见读得很投入。这情景真令人感动。
我知道我的女儿能够享受阅读的快乐了,应该给她准备更合适的读物,就选购了一套世界文学名著的缩写本,有二十多册,我翻看了一下,缩写得颇具水平。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基本上读完了。最早读的是《鲁宾孙漂流记》,她说她害怕,改读《苦儿流浪记》和《八十天环游地球》,然后再回头来读完《鲁宾孙》,在书后写了一句读后感:“读完后觉得是很动人心的故事,尤其在无人岛上的时候。”她最喜欢的是《唐吉诃德》,经常笑谈其中的情节。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她在书柜里发现了《卡尔维诺文集》,迷上了其中卡尔维诺编的《意大利童话》,上下两集,一千多页,读了好多遍。她真是喜欢书中那些充满民间智慧和幽默的故事,常常向我们绘声绘色地复述。
啾啾看书是有自己的理解和体会的。比如说,读《聊斋志异》连环画,她发表议论:“都是写爱情的,写一个书生爱上一个有点儿神秘的女孩。”很准确。一次聚餐时,一个朋友拿一本兰波的诗集让她和另一个女孩朗读,朋友告诉红,她朗读得好,还评论这首是儿歌,那首是童话,都不是诗。问她什么是诗,她的回答是:“一个句子放在事物之中。”朋友觉得另一个女孩朗读得不好,要教那个女孩,她制止,说:“每个人有自己的感受。”
在我们家里,最多的东西是书,满壁都是书柜,总有好几万册吧。我和红的日常生活就是看书。我几乎不看电视,红也就看看球赛,偶尔看一两部电影。除了收发邮件,我们都基本不上网。在这样的氛围中,啾啾喜欢看书和学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她看电视也很少,小时候看动画片,上学后连动画片也不怎么看了,因为课余的时间太有限,她要省着用,看她喜欢的书。至于网瘾之类,对于她就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了。
在学习上,啾啾是完全不用我们操心的,她乐在其中,自己就把一切安排好了。每天放学回来,她就坐在她房间里的桌前,自己在那里忙乎。做作业是丝毫不需要督促的,做完了作业,就自己想出一点事儿来做。一年级时,有一天,做完作业后,她把学了的全部生字描在一张纸上,她说是字帖。第二天,又把学过的全部英文单词、汉字、数字整齐在写在纸上,她告诉我,这是三门主课学的全部内容。老师让每周写一篇周记,她另备一个本子,增写不交给老师的个人周记。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并不费力,她的班主任多次问我:“你们是怎么教的?”我心想,我们没有怎么教呀。如果一定要找原因,大约是得益于熏陶吧。
我深信,熏陶是不教之教,是最有效也最省力的教育,好的素质是熏陶出来的。当然,所谓熏陶是广义的,并不限于家庭的影响。事实上,养成了阅读的习惯,也就开辟了熏陶的新来源,能够从好书中受到熏陶,这是良性循环,就像那些音乐家的孩子,在受到父母的熏陶之后,又从音乐中受到了进一步的熏陶一样。(本文选自人民论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