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的孩子,没有不知道鲁迅的。在我一贯的印象里,鲁迅是冷的,有距离的,远得令人仰视。正如教科书所介绍的那样,鲁迅有着不同寻常的硬骨头,总是如“投枪”和“匕首”那样给敌人以致命一击,总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态奔走呼号。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动荡社会里,鲁迅的杂文,开启了以笔杆子进行战斗的文风,以战士的姿态投入笔战,造就了他冷、硬、刚的文学形象。而对于只见其文不见其人的众多读者,鲁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则完全如沉入历史尘埃的迷雾,令人期待,又让人不忍触摸。
内山完造是一位日本书商,与鲁迅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自此相交十年,情谊笃深。在鲁迅那个年代,中国人眼里的日本人,不只是“外国人”那么简单,在中日战火绵延的时代背景下,痛恨日本人几乎是所有中国人共同的心结。但这并不妨碍鲁迅与内山完造这位日本书商的交往。“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鲁迅分得很清,一边是对日本军队和军国主义的仇恨,一边却是与内山先生个人之间的友谊。把国家与个人恩怨拎得很清,可能源自于鲁迅曾经在日本的求学经历,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鲁迅遇到了像藤野先生这样的日本人,友善、笃学、重情,似乎都与那个扛着太阳旗的无耻军队扯不上丁点关系。
鲁迅是个文人,离不了书卷气,自然离不开与书商的交往。而书商结识文人纵然是出于经营上的一种需要,可没有内心的书卷气,纵然结识了,也难以走进文人的内心世界和真实生活。
随着交流的深入,内山完造逐渐了解这位心中如投枪匕首般坚强的中国青年,在有些人看来板起面孔说教,实则“并非为了披露而披露,犀利的话语背后其实流淌着无尽的温情”。鲁迅深忧中国的未来,忧虑着“中国怕是将来会变成阿拉伯那样的沙漠”,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局面,“他必须战斗”。这使内山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画面:“面朝沙漠站立着这样一个民族,这些人身着寸缕,饥饿难挨,枯瘦如柴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他们咬着牙瞪着眼,最后的武器只剩下赤手空拳。满天黄沙中这一群饥饿悲惨的身影清晰可见。”
内山想象的这种画面并非空穴来风,而确切地来自于对鲁迅的精神解读,是读懂鲁迅内心的焦虑之后联想到的情境。能认清了这样的焦虑,对鲁迅奋力“呐喊”就不足为怪了。
抛开呐喊者的面孔,鲁迅又是个真实的男人。他与“母亲的媳妇”终身保持着距离。旧社会旧礼教对妇女的迫害,鲁迅选择了屈从,但其内心的抗争从未停止,直到许广平的出现。
婚后的生活,给这位大男人带来不少凌乱的干扰,尤其是海婴的降生,更是增添了生活的麻烦,却让局外人不难看出他表现出的“幸福的烦恼样”。“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鲁迅的这首小诗,似乎与人们一贯的对其斗争文学的印象大相径庭,满篇充满对孩子的爱和男人内心隐含的柔情。
在以貌取人的世俗社会里,鲁迅被陌生人冷语相向是极其寻常的事,这反而使鲁迅外貌身形之平凡与人格魅力之强烈的对比更加鲜明。有一次,鲁迅去上海太马路上的卡瑟酒店会见一个英国人。进电梯时,开电梯的伙计迟迟不开动电梯,鲁迅催伙计赶紧送他去七楼,伙计回过头毫不客气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道:“你给我出去。”鲁迅居然被赶了出来。鲁迅步行上楼与英国人见面之后,英国人送他下楼,正好遇到那个开电梯的伙计,见英国客人对这位中国糟老头子礼遇有加,惊异得一脸尴尬。听完这件事,内山完造仔细看了看鲁迅,一头竖直的板寸,脸上留着并不精致的胡须,一身简朴的蓝布长衫,脚上更是随意踏了一双棉布鞋。内山才意识到,这个形象钻进上海最奢侈的卡瑟酒店电梯里,被轰出去不算稀奇。
《我的朋友鲁迅》收录的45篇文章,大多从未在国内发表。书中呈现出鲁迅的平常之心与平常之行,这些平凡小事,映照出鲁迅鲜为人知的一面:横眉冷对背后的热泪盈眶,深刻犀利背后的平凡率真,还有悲观心碎背后吐露的对人间的喜悦与深情,内山完造在书中不止一次地表达了对鲁迅的尊重与敬仰。鲁迅临终前,内山完造虽然没有眼看着这位伟大的朋友合上眼睛,却在此前后忙里忙外。他遗憾没有亲自送别老朋友离开这个世界,这种复杂的情感,多次出现在自此之后的回忆文字里,在每隔一段时间的回忆文章里,都要重提这段经历。
鲁迅走了,而呐喊者的余音响彻苍穹;内山完造走了,留下了对鲁迅丰富的精神世界的见证。在内山完造的印象里,鲁迅是这样的——他有七十多个用来发表文章的“马甲”;他是个只要别人开口借钱,断不会回绝的人;他虽然讨厌日本政府,但对日本人却非常亲切,也很欣赏;海婴出世之后,他非常高兴,每天都拿着颜色漂亮的赛璐珞玩具回家,而且手上的玩具还不停地变化着;他是个经常笑的人,不是微笑,而是哈哈大笑……
《我的朋友鲁迅》让后人见到不同一般的鲁迅,见到横眉冷对之余的温情,特别是其对日本人的复杂而又理性的态度,深为今人借鉴和思考。(《我的朋友鲁迅》:内山完造(日)著,何花、徐怡等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